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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涛谈越剧改革和未来:“我身边要是有一个蔡元培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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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剧新版《梁祝》中,茅威涛饰演梁山伯,戏里的祝英台也是女扮男装。(受访者供图/图)

乾生坤旦,本是天地自然。但在戏里,偏偏有乾旦坤生。茅威涛女扮男装的梁山伯,与戏里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同窗三载,戏里戏外,不辨雌雄。

茅威涛又要演梁山伯了。有戏迷把她和天海佑希、凯特·布兰切特称为“姬圈”三大杠把子。每年情人节,女戏迷们都会向她表白。“好多小姑娘老是主动请缨,要给我生小猴子。”对这些来自戏迷的厚爱,茅威涛统统笑纳。

女子越剧的传统不能丢。自1993年讲荆轲刺秦王的改良越剧《寒情》上演,几十年来捣鼓越剧的各种可能性,茅威涛挨了不少老戏迷的骂,但她坚持越剧的三样东西不能丢,一是写意的精神,二是唱词要用吴越腔的官话,三便是女子越剧的传统。

茅威涛演了一辈子小生,深知戏里戏外性别模糊暧昧之美。演莎士比亚的寇流兰,她要演出男性对荣誉的渴望;演梁山伯和陆游,传统的小生身上多了一份飒爽;演荆轲,她看到《史记》里一句荆轲“好诗书”,便生生要让这个刺客多一份书卷气。

生活里她很女人,但她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有时很男性化。她是狮子座,上升星座也是狮子座,“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她说。

茅威涛有个微信群叫做“黄龙洞的姑娘们”,里面都是当初“小百花”的老朋友,何赛飞、陶慧敏……1990年代越剧渐渐失去市场后,“小百花”们各奔东西,茅威涛留了下来,她说自己是这个老宅子的守护人。

从1999年临危受命担任“小百花”越剧团团长到2018年卸任,茅威涛“折腾”了二十年。如果没有她的“折腾”,越剧的剧目不会延伸到日本文学、韩国传奇、莎剧、鲁迅小说……她知道,传统戏剧不改革,是死路一条;要怎么改,她探索了很多不同的方向。

2018年卸任之后,茅威涛担任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董事长,涉猎剧场运营、剧目制作、国际合作、艺术教育、项目投资等多项业务。如今,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经营和管理上。“小百花越剧场”就是目前她探索的方向之一。

在自己的剧场里唱个痛快

1947年,集合了越剧各流派的“越剧十姐妹”在上海义演《山河恋》,目标是为了创办越剧学校和建立专属越剧的实验剧场。局势动荡,前辈们的夙愿最终没能完成。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剧场”是那时候伶人的梦想。旧社会里,别人点你唱什么戏,你就得唱什么戏。“但袁雪芬老师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演话剧那样去演越剧呢?”茅威涛回忆起袁雪芬对她说的话。

到了茅威涛这一辈,“十姐妹”的梦想实现了。2019年,古典戏曲里的头一遭,越剧终于在杭州有了自己的剧场——小百花越剧场。这个剧场因为外形酷似蝴蝶,戏迷们都把它叫做“蝴蝶剧场”。“全国各剧种的戏曲,目前拥有自己的专属剧场的,只有越剧。”茅威涛说。

茅威涛本来盘算好,2019年试演一过,2020年上半年做一个越剧邀请展,请来全国各地的越剧团,在属于自己的剧场里演个痛快,也算是圆了前辈的心愿。但是疫情一来,这事儿就耽搁到了2021年。

“风华再现·百越首届越剧优秀剧目邀请展”请来了全国九个越剧团,18个剧目,从2021年3月27日(也是越剧的诞生日)演到5月5日。整个春天,杭州宝石山下的“蝴蝶剧场”里都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越剧粉丝。外地戏迷跟着戏班走,温州越剧团《荆钗记》上演的那晚,南方周末记者就看到了很多从温州来的戏迷。

“邀请展”里茅威涛除了要演新版《梁祝》,还有《陆游与唐婉》。演陆游,她的声音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干净,那么清脆,现在更醇厚,甚至有点沧桑。“我现在也不追求多么完美的声音。”她说。

2016年,茅威涛得了甲状腺恶性肿瘤,做了摘除手术。那个地方离声带近,她做了最坏打算,手术前去录了一套CD,太先生尹桂芳和老师尹小芳的经典唱段、她自己原创作品的经典唱段,都录了一遍,有点像料理后事。手术完了,医生对她说,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就到声带了。她还能唱。

2021年茅威涛又做了个手术,胆结石,摘除了胆囊,“我现在是无胆英雄。”她对南方周末记者开玩笑说。有人问她这次演陆游有什么不同,她说:“现在是缺了两个器官的陆游。”

身上器官越来越少,想说的话却越来越多。“邀请展”期间她在蝴蝶剧场的公众号上写日记,动辄上千字,说历史,谈感想,主要还是为越剧吆喝。但也有短的,有一篇叫《我去演出了》,写在《陆游与唐婉》开演之前,只有短短十几个字:“人生虐我,我虐角色,角色虐观众。演出去了,开虐!”

以下为访谈。

茅威涛主演的《陆游与唐琬》(2009)在西安故都大剧院演出。(视觉中国/图)

“旧中有新,新中有根”

南方周末:越剧有了属于自己的剧场,这走在了全国其它剧种的前面,你对它将来的运营,有一些什么样的想法或者理念?像这次规模盛大的邀请展,肯定是不可持续的。

茅威涛:疫情停掉的这一年,我们相当困难。人不能不吃饭不穿衣不看书,但是人可以不看戏。疫情期间我看到单向空间在搞众筹,于是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我们不像书,成本相对低,我们一个剧要十万,甚至几十万。这次邀请展,各院团已经算是很给我们面子了,已经给了一个优惠价。但是这样对我们的压力也还是很大,如果没有企业冠名,没有政府财政上的支持,未来的经营还是岌岌可危。我们不能停留在前几年,旅游业的经营模式是不够的,我们要想别的办法。目前我们在探索的是一种俱乐部式的制度。

南方周末:具体说说这个俱乐部式的制度?

茅威涛:2019年正好有一个话剧,内地版《德龄与慈禧》,是我们“百越文创”作为第一出品人做的一个剧,明星江珊和郑云龙演的,第一轮开票两分钟卖完,后面几轮也很火爆。像这种我们自己投资的剧,肯定会来蝴蝶剧场演。我们希望用这种爆款的明星话剧,作为一个辅助,建立一个会员制度。比方说郑云龙的粉丝,你是哪一级的会员,就享有什么样的权益,比如专属座位、折扣、纪念礼包、明星签名等等。未来也会请北京人艺的戏来演,但是这个地方一定是以越剧为核心的。经过这一轮之后,再看看真正的驻场到底能不能行得通,这是要慢慢去实践当中摸索的。

南方周末:这个戏不是越剧,你为什么想到要投资?

茅威涛:这也是机缘巧合。当时嵊州越剧小镇开张了,请来了何冀平老师,冀平姐和我非常熟,她是我的粉丝,约了快二十年了,老说要给我写个剧,一直到今天都阴差阳错没合作成。她给了我她写的《德龄与慈禧》剧本,她说你看看这个戏,要不改一改越剧。后来我就觉得京片子用越剧演很别扭,加上又有别的创作,这个戏就没排成。那年在嵊州,她就跟我说,卢燕老师演过四个版本的慈禧,她看了剧本,最喜欢这个话剧版的慈禧。卢燕老师觉得这个慈禧是有血有肉的人物,以前的都是比较刻板。她已经90岁了,想演,准备用这个戏来作为舞台封箱。卢燕老师想演,我们就来投资,冀平姐就说,要不我们把这个戏排出来?我说那好,我可不可以演光绪?事情本来就这样定了,我们公司来投资,我来反串光绪。

1993年我第一次得白玉兰奖的时候,正好那届卢燕老师获了一个终身荣誉奖,我们一起领奖的时候,有过一个交情。我非常敬仰她。她说,“我看过你的戏,很有意思。”她京剧唱得很好。我有一个心愿,就想演一次话剧小生,跟卢燕老师搭一个母子戏。结果濮存昕听说了这个事儿,就说:“茅茅,这个戏你就不要演了,给我演,我一直想跟卢燕阿姨有一个母子戏,卢燕阿姨也想让我演他的儿子。”我就忍痛割爱让给他演,结果我就成了完全的幕后了。第一轮是卢燕老师跟濮存昕,第二轮是江珊郑云龙的年轻版。但中间有一场是卢燕老师搭郑云龙,大龙跟我说,那天戏里他哭得稀里哗啦,人家以为是光绪在那哭,但他说他好感动,卢老师年纪大了,也疲劳了,他被感动了,是自己在哭。

南方周末:在全国的戏曲当中,越剧属于很年轻的剧种,台词也非常直白通俗,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越剧的受众都是乡下的大妈,和昆曲这种有古典文学深厚滋养的剧种相比,越剧要如何获得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中产阶级群体的认同?

茅威涛:现在越剧也下乡(笑)。我看到了这个问题,有朋友跟我说,茅威涛,如果你是个昆曲小生,那你简直不得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昆曲的基因非常强大,家底厚实,你做科,就能一下子学到很多东西,随便拿一个经典重排,就有一个非常丰富的表演,声腔也有很好的基础。越剧确实是年轻通俗,从滩簧戏过来,过去以唱腔为主体,表演也没有什么成熟化的东西,向京、昆学习,向话剧学习,慢慢形成自己的一个剧种。女子越剧的题材也有限制,才子佳人、男欢女爱,有一段时间我拼命想给它堆文化,就是希望知识分子、中产阶层这些人更多地喜欢它。从《陆游与唐婉》开始,顾锡东伯伯开创了一个文人戏,越剧里头开始有宋词了,顾伯伯的词“浪迹天涯三长载”,还是蛮通俗的,但是在俚俗的越剧里,它已经非常有诗性了。

到我后来的戏《孔乙己》,确实吸引了一部分城市中产,有一位大学教授来连看了三场,但是老戏迷也有不接受的。我可能会失去一些观众,但是同时我迎来了一些新观众。随着观众的老化,一些剧种就开始慢慢越来越没有生存空间了。我们越剧尽管很年轻,但是这个命运可能会是一样的。一定要变。当时我跟郭小男导演合作了《孔乙己》之后,我们提出了“旧中有新,新中有根”,比如新版《梁祝》,我觉得城市中产也会喜欢,不见得一定得鲁迅的作品才是有哲理的、深刻的。袁雪芬老师有句话,“越剧是喝着话剧和昆曲的奶长大的”。昆曲是歌剧,越剧就是流行歌曲,好学一些,不是那么技术化,有更多的情感在里面。

茅威涛主演的《二泉映月》(2015)在武汉剧院演出。(视觉中国/图)

传统戏曲也需要一次新文化运动

南方周末:你刚才提到袁雪芬老师,关于袁雪芬老师对你所进行的越剧改革的态度,我看到流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她特别支持你;还有一个说法好像她不大支持。所以我想向你求证一下,她对你的这些改革动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茅威涛:我觉得她内心是非常支持的,而且我一直觉得她的字里行间,是很赞同我这样去做的。有一次,领导们宴请我们,前辈艺术家们一桌,我们青年演员一桌,袁老师就拿了一个酒杯(假装的,她不喝酒)过来,她说:“小茅同志,感谢你的努力。”(用越剧念白的腔调)单独敬了我。

南方周末:她在酒会上用越剧念白敬你?

茅威涛:她平时讲话一直是这样讲的。有时候在北京开会,住在一个宾馆里,我去看望她,我们总要聊一两个小时。她会跟我谈,她当年是怎么搞改革越剧的,她一直觉得越剧的理论建树不够,希望我们这一代能够抓这个事情,要重视起来。她去世的前两年,我跟她通电话,她甚至跟我聊到了越剧的第二次改革。“文革”之前,第一次越剧改革是很成功的,她的意思是,我们越剧那时候从一个地方戏走向了全国。因为十年动乱,他们年纪也大了,种种原因,她一直觉得心里头有所不甘的一件事情,就是第二次越剧改革没有搞起来,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要把它接上去。

南方周末:她心目中第二次越剧改革是怎么样的?

茅威涛:她说的是剧目。袁老师还当越剧院院长的时候,她在大会上说话非常厉害。她说:我们上海越剧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天唱、月月唱,连传达室里的猫都会唱了!第一次越剧改革在他们这辈人手里创立,有了《红楼梦》《梁祝》《祝福》《追鱼》《西厢记》,但是几十年来翻来覆去就这些。她希望我们在剧目上能够创新。

南方周末:在剧目上你确实有很多创新,不仅有来自文学的《孔乙己》,还有来自布莱希特的《江南好人》和改编自莎剧的《寇流兰与杜丽娘》,你在平时是不是涉猎很多不同的文艺领域?

茅威涛:今年我看了一个国产剧《觉醒年代》,我喜欢这样的戏,我想把陈独秀、李大钊、胡适、蔡元培的讲话都找来看看。看这个剧的时候我有一种感悟,中国传统戏曲也需要一次新文化运动。我越来越觉得先驱者是多么的了不起,真的要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胸襟,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坦白讲,我们这个行业,现在都还在自嗨,为什么是在自嗨呢?国家给我们的人头费(指国家给戏曲演出的补贴),原来我当团长的时候是54%,现在差不多能达到80%到90%,不死不活地养着。前两年国务院发了一个政策,扶持传统文化,当时我也被招到北京去开会了,落实这个政策。我当时有个发言,我说,对一个从业人员来说这是很鼓舞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们一定要清醒意识到这是一把双刃剑。钱给你越多,可能滋生越大的惰性。我希望我的发声能够引起我们行业里重视。我现在比较遗憾的一点,是行业里的动静、声音太少了,我现在特别希望其他剧种的人说,茅茅,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做一件什么事好不好?没有这样的人。我好羡慕那个年代的那些志同道合者,我身边要是再有一个蔡元培多好,我身边要是再有一个陈独秀多好。

南方周末:感觉你心里有一种悲壮的情绪。

茅威涛:我现在经常很悲壮的。我真不知道越剧将来进化成什么样,有些地方剧种该没有就让它没有掉好了,因为这个时代不需要你了,你还存在干吗?你就当秦砖汉瓦,搁到博物馆里去。越剧如果有一天真的到这一步,我们尝试创新以后,这个时代还是不需要你,那也可以不要,也当秦砖汉瓦去。

南方周末:现代社会很多女生不婚、不恋,却有那么多年轻女性爱慕你,想给你生小孩,你自己有想过为什么吗?

茅威涛:我是他们假想的白马王子,理想中的一个男性。生活里,他们觉得我一点都不男性化,他们把我假想成她心中的一个男生。我觉得,中国的男生,对女性的担当呵护太少了。我和一位00后的女生交流过,她在英国上学,觉得英国的男孩好,说:我将来很有可能就嫁一个英国小男生。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的中国同学,没有一个我想跟他在一起的,要么就已经很世俗了,想着赶紧谋一个好的职业、能够有钱,那种阳光的、活得简单的、很飒的,特别少。

南方周末:会不会将来排一个戏,你来演一个更加符合当代女性审美的男性,一个你自己心中觉得该有的当代男性的形象?

茅威涛:我下一个作品也是演的古代男人,但是这个男人,我觉得是跟现代人是最接近的,他身上的好多优点是我们今天所缺失的(至于是谁,我还不能说)。当代女性审美理想中的男性,我觉得首先是要志同道合,就是价值观的差距要小一点;其次是才华,这才华不是说以世俗的成功来论,而是他平时默默无闻做一件事情都能够做得非常好,有担当,有责任感;再次要有荣誉感,因为我觉得,现在的男孩子太缺乏荣誉感了,有荣誉感,他就不会逃跑,有了问题就会迎面解决,因为他一切都以自己的荣誉、声誉为前提的,就像我演的寇流兰。我的每个角色里,我都投射了我作为女性对男性的崇敬。当然,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个颜控,首先对方要是个帅哥,我从少女时代就开始迷布拉德·皮特,在《燃情岁月》里他就是个男神。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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