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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首尔 浪漫粘着泥,现实也是诗

Image 2021-05-03

四年前,傅首尔花了420块——她在女人最美那几年花在服饰上最大的一笔钱——买了一件双色西装,乘合肥到北京的动车,参加名为《奇葩大会》的综艺节目。如果表现突出,即可成为第四季《奇葩说》的选手。她将之视为新生活的开始。

四年后,她站在第七季《奇葩说》决赛的舞台上,举着BBking(奇葩之王)奖杯笑泪抹面。她的倦意一扫而空,几分钟前还睁不太开的眼睛忽地炯炯有神。主持人马东让她说两句,她想了想说:“坚持努力,你一定会实现你想要的东西。”说完“咯咯”大笑,频率极快,密度极大,极具感染力。这样的笑声贯穿了四季节目,这季的最后一笑,放肆又绵长,一分一以贯之、二分喜不自胜、三分自我嘲弄、四分得偿所愿。

拿到决赛辩题持方那刻,她还丧气得一塌糊涂。她需要在10分钟内想出论点论证“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她——一个靠吵架维护内心秩序,花了四季时间痛陈灰暗童年、缅怀数段爱情、几度吐槽又深情表白老公的独立女性——站在台上靠的就是情绪充沛、表情丰富、滔滔不绝与一脸气势如虹。要论证人生竟是如此单一的走向,近乎自我摧毁。

更不用说她还自称文艺女青年。生命的前20年,她爱三毛,喜欢叶芝和济慈,最爱的诗是鲁米的“痛苦的药方,必在痛苦之中”。文艺女青年可以伤春悲秋,可以葬花焚诗,可以绿豆点事比天大,就是不能开心——开心太俗,消解浪漫。

尽管在结婚后迅速投入家庭生活,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但她从未放弃内心的浪漫。婚后10年,她没停止过书写,天涯、豆瓣、百度贴吧都能见到她的文字。她出过两本小说,与青春有关,有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她不满意,因为被编辑按头改这改那,据说这样更好卖。实际上有多好卖也不知道,但她明白了,这么没名没分地写下去,一辈子也掌握不了作品的主动权,于是报名参加《奇葩说》,为名一搏。

在舞台上,她文艺的一面埋藏极深,化作隐喻与谶语(诸如外婆缝的丑娃娃象征她认为的勇气、童年米仓共眠的老鼠代表她心中的童话世界、塞在手里的泡泡糖实指亲人的关怀等等)暗伏在口齿间。不甘沉沦的家庭生活、饮水难饱的爱情和无所成就的工作为她的言说贡献了广泛素材,与之相比,受原生家庭影响的童年、被逼迫努力的求学生涯、贫瘠的青春岁月都成了闪烁其间的浪漫。普希金的诗为此作解:那逝去了的,将会成为美好的回忆。在她这儿,越远越美好。

傅首尔自诩记忆力超群,不仅记得发展脉络,还记得所有细节。比如当她回忆对“女大十八变”的具体印象,脑袋中会浮现出自己的初中同学,矮小、普通。高中的某一天,她向傅首尔迎面走来,面带笑容,高挺、瘦削,穿着坡跟凉鞋,鞋上有珍珠点缀,空气里都是少女的味道。“我可能天生就是一个写作者或者编剧,我的记忆都是场景化的,如此具象、如此细节。”这个能力为她织就了值得一翻再翻的回忆,“沉醉在自己的记忆里,是一种美好的体验。”

她钟爱编织过去,掌控现在,却很少展望将来。不敢想,不愿想。想远了些就虚,虚到没边就落在了生死上。她重视感知,总避谈生死,以及一切相关的宏大叙事。“我只是想刻画人性和描写普通人生活。”

所以,在宏大叙事常常出现的《奇葩说》舞台,她的发言能将观众拖回地上。不喜欢她的人,甚至可以用莎士比亚——她大学专业英美文学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的文字来攻击她:她的道理就像藏在两桶砻糠里的两粒麦子,你必须费整天功夫才能够找到它们,可是找到以后,你会觉得费这许多力气找它们出来,是一点都不值得的。

傅首尔的言说总绕不过个人选择。“我总是先肯定一个辩题,再寻找现实生活中出现了这个事情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追求效率的年代,方法论被接受的程度似乎高于世界观。两家广告公司的文案工作积淀和数篇爆款文章的传播经验让她能轻易将生活讲得头头是道,纵观她的发言,大多是:“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所以我成了现在的样子。”她受欢迎,说明表达是每个人都有的欲望,寻求共鸣是每个人的渴求。

她没想过一来就拿冠军,但第二次来表现出圈了,念头也多了些。状态一路上扬,偏偏遇到波折而退赛。第三次更进一尺,最后和詹青云对阵憾负。她在台上痛哭——不哭技不如人,哭冠军只能有一个。儿子不解,“妈妈你拿了第二名哭什么,我拿了二十几名都没哭”,把她逗笑了。她给儿子起名多乐,希望他别像自己那么苦,倒是让自己多了不少快乐。第四次给自己立了军令状,这冠军拿不到,就是最后一届。

她已经走到37岁,一直好强,主动放弃的经历屈指可数。BBKing成了止渴的梅子,想着流口水,怎么都吃不到。她不想再这么下去,不然身体扛不住。节目的赛制越来越激烈,人过30,体力也不可阻挡地降维。几年前熬几天还能生龙活虎,现在灯光打脸上也止不住眼皮打架。哪只老骥不是志在千里呢,但也得先伏枥再说。

她憧憬过一切顺利,第一季小荷才露尖尖角,第二季就能映日荷花别样红。顺风顺水,众望所归。可现实是,她做什么事都要折腾一下。好不容易进到决赛,又偏遇到了无从下手的题。

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的傅首尔早学会了越挫越勇。黄执中走进备战室帮忙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冷静下来想应对思路。等到上场了,腰一紧、胸一抬,能不能赢再说,气势不能输。穿了一季的旗袍绽放出不同的光彩,摇曳的身姿晃动出强大气场。决赛两边都是段子手,比的就是共情——说共情,她傅首尔何时输过?最后演了一出哀兵必胜,她又迅速自洽:你看,我一开始想放弃,结果这一季到最后教会我的还是要努力。坚持到底,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明明俗不可耐,偏偏真实无比。

这让她在《奇葩说》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经历了风波、低潮、巅峰,最后在波澜不惊中结束了一切。她最后仍记得来《奇葩说》时说的第一句话:“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觉得这个舞台需要普通人的声音。”导师之一刘擎教授评论:“她是一个普通人,有目标、有理想,一步步改进自己。这是一个生命意义如何写就和造就的故事。”这个故事,放在傅首尔的人生里同样适用。

第13期,打包赛第3场,辩题:父母该不该告诉孩子家里不富裕 图/受访者提供

浪漫是相信不存在的东西

有一阵子,傅首尔和朋友常讨论两性情感,二人商量将“灵与肉”化进名字,搭档起名吴瑟斯(sex),她起名傅首尔(soul)。这一时期,她以第一人称写了不少爱情故事:情比金坚的青梅竹马因对方母亲嫌弃而被迫分手,拥有干净笑容的小混混因自愧不如只能暗恋数载,与大学时期当家教补习的学生谈姐弟恋因种种压力单方面了断……这些故事糅合了青春的失落、遗憾、伤感和浪漫,拿捏情绪的技巧她早已娴熟,故事工整得不像真的。问她,她嘿嘿笑,真真假假,戏假情真。

她的爱情观随着故事的呈现逐渐丰满,简单概括就是“永远抗争,追求平等,会付出所有,但绝不迎合”。如果一定要为这种爱情观找一个源头,那便是她童年的阅读书目《简·爱》。简·爱那句“我贫穷,卑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时,我们都是平等的”打到她心里,前半句符合当时的她,后半句顺理成章地成为逻辑推论。

后来她疯狂看三毛。在三毛笔下,相爱的瞬间被无限放大,关于爱情的描绘处处梦幻。她得出新的论断:爱不只是平等,还有极度浪漫和极端自由。

爱过几段终于明白,三毛也有现实的无奈,悲观全压心底,极致的表达背后是强烈的自我压抑。柴米油盐倒进生活,浪漫也粘着泥。自由不可得,能做到不那么在乎物质已经是一个普通女人的奢求。爱情观回到简·爱身上:人啊,要不断跟命运抗争。

其余童年,常在美好与恐惧间游移。前几天她和助理回望家乡的夏天,冷水泼到床上,躺着凉快得很,眼里星星连成线。西瓜鲜红,一口下去满嘴甜,吐出黑黑的籽。外婆边晃蒲扇边讲故事,悠远又亲切的声音跟凉风一起扇进耳朵。

外婆说:“你有没有听到‘咔咔咔’的声音?那是一个魔头在吃小孩的脚趾……”“我小时候在菜地里,见到过披头散发的绿鬼……”这些故事是一切美好画面的终结。傅首尔的童年没有公主王子玫瑰花,也没有小红帽大灰狼,除了深夜聊斋就是家长里短,搞得她很没安全感,“你说,我能浪漫得起来?”

按照外婆的传统,女孩子不能到处串门,所以她小时候不擅与人沟通。每天窝着看书,四岁时已经没有阅读障碍。随后写作成为发泄渠道。六七岁,她趴在继父家的写字台上写信,收件人是“我的爸爸”,写得泪流满面,“充分感动自己”。继父一看,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别写了。”“对我倒没有打击,因为我也没见过我亲生父亲,完全是自己在那儿想象。他估计是怕我疯了。他对我很好的,用这种方式阻止我陷入绝望的情绪。”孩童的浪漫脆弱得像那张纸,哪怕情感千钧重,揉一揉就能扔进垃圾桶。

“我从来都不喜欢粉色、不喜欢公主。我会有一点点浪漫,但是表达的时候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烈了,太浪漫了也不好,生活还是需要实实在在一点,在心里留一块浪漫主义的土壤就可以了。”傅首尔说。

因为她的敏感和观察力,这块土壤养分充足,一个闪念都能成为泉水,浇出浪漫的花。她爱去迪士尼,每回去都很开心。儿子去年送了她一个旋转木马玩具,她爱不释手,跟老公说:“你儿子轻易不出手,一出手简直顶你几十年。”不久前一个好朋友梦到傅首尔,告诉她,梦里她是另一个名字(为了不暴露朋友,她假设这个名字是“风铃”)。风铃非常温柔,脸也是另一张,方方面面跟现实里的她一点都不像,“但他说他知道,那个就是我。这个表述多浪漫!”她生日那天,朋友说:“生日快乐,风铃。”她要打决赛了,朋友说:“风铃,加油。”她觉得浪漫极了。

“我现在觉得真浪漫就是一种感觉,一种纯真的美好,浪漫就是相信不存在的东西。”她说,说完拍拍助理,“快记下,金句诶。”

傅首尔与丈夫在《婚前21天》 中再次举办婚礼 图/ 《婚前21天》节目组提供

挫折跟好运的结合体

上小学后,傅首尔迅速被拖入现实。她家在安徽宣城泾县黄田村——电视剧《大江大河》的取景地。泾县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朝,既是“男勤于耕,女勤于织”的农桑之区,又以商宦众多、文风昌盛而闻名。明清间,邑人竞相输捐,创建书院书屋三十余所、兴办义学社学数十处,塾馆遍布城乡闾巷。民风传承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教育依然是这个地区所有家长最重视的事。她成了无数条鲤鱼之一,早早开始奋笔疾书。近视越来越深,眼前的瀑布从清晰到模糊,溅起的水珠糊成马赛克,她还和同龄人嗷嗷往前,巴巴盼着纵身一跃。现在回想,苦是苦,但“大家都这样,也都受益于此”。

选专业了,商务英语和英美文学二选一。她翻了翻商务英语的教材,满页“期货”“定息”“存量”等商务术语,“我学这些干什么?我这辈子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成为一个商人。”她爱文学,果断选择后者,投入叶芝、济慈、鲁米的怀抱。“我喜欢一切优美的语言表达,意象的流动。我觉得我可以写诗的,但是我没有尝试过。”她没有成为英文作家,先干起了英语老师的兼职,给一群孩子上英语课。

她闲不住。那几年《幸运52》正火,她报了名。4月1日接到电话:“我们是中央电视台《幸运52》栏目组”,她马上呛回去:“哟呵,愚人节给我来这个?”“我们在星光梅地亚选人,你要信呢就来,不信就算了。”去了一看,真在选人,主题是儿童节。她上来就说:“我给大家唱一段黄梅戏啊。”场面热热闹闹,宾主尽欢。加上正给孩子讲课,说起“儿童”头头是道。刚回去就接到通知:可以上节目。节目表现不俗,拿了欧洲七国游。在飞机上遇到一位广告公司的老板,她侃侃而谈,老板邀请她加入自己的公司,不仅玩了一趟,还解决了工作,入了广告这行。

“我就是一个挫折跟好运的结合体。回想我的人生,非常坎坷,时刻拼命,但时不时又有一些好运。”《幸运52》《奇葩说》都是好运的突然降临,生活翻了许多页,故事来来去去重演。

或许是这次幸运之旅透支了运气,她的人生迅速走向常规:与老公相亲认识,结婚生子,开始家庭生活。靠着一腔热血写文案,却被甲方改得面目全非,把一些粗糙的文字强加其中,每个字都加重了一分她内心的绝望。“我会不会永远都是这样子?咬着一个蛋饼,天天早上从家走过一个天桥去工作,永远周而复始。是不是我才华横溢的文字能力只能用来写画册?”

简·爱教她抗争。她将工作划归“生存技能”,用于赚钱和满足别人的需求。文学的热情和理想转向了写作。她开始抢命似的写,把自我支棱得越来越强大,急吼吼、苦哈哈、兴冲冲,工作上张牙舞爪,博客里神采飞扬,家庭生活则吵架与焦虑并行。

丈夫老刘的乐观消解了她的慌张,这也是她选择这段婚姻最主要的原因。她和帅气的男孩谈过恋爱,对方跟她聊天,总会说:“我最喜欢你的性格。”“这是一句伤害性不大、‘挑衅感’极强的话,好像他从根本上就认为我的颜值跟他不能进行匹配。”后来她就找跟她一样性格突出的,“老刘很理想主义,几乎不会为了任何事不高兴。家里没米下锅了,他会说总会有米的。”这抚平了她跳脚的冲动。日常在各种情绪中流动,现实也是诗。

生活境况因为她参加《奇葩说》向好发展后,她的焦虑因物质的相对丰富得到缓解。不再担心家人因老去而增加的医疗需求、孩子的教育费用,开始看哲学、触碰宏大叙事,重新拿起了笔、想写一些严肃的故事。

前些天采访,记者问她会不会有容貌焦虑。她说完全没有,因为小时候也不漂亮。“反而我越大越好看,这或许是一种眷顾。”《奇葩说》没有改变她的自洽能力,倒让她放松了不少。“我比较容易感受到压力,总会对自己有更高的期待和要求。现在成熟些,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过自己,没必要死磕。”

她甚至开始学着面对死亡。去年7月,90岁的外婆去世,这是这些年她第一次经历至亲的离开。她形容自己“内在崩溃,外在平和”。外婆已经老年痴呆很多年,不记事后反而没有了从前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焦灼。“她自我要求严格,对别人也严格,不太懂快乐,我身上有跟她相似的地方。她注重养生,怕不健康,怕面对死亡。进入健忘的状态后,她不用经历走向死亡的过程,不用对抗老年的孤独。我觉得她反而轻松了。”

不过谈到自己的死亡观,她还是连连摆手,“现在说这个,太早了点儿吧!”

(张笑莹、卢琳绵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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