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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台夜话|美国人为什么不喜欢读翻译作品

2021-05-06

(视觉中国/图)

在欧洲,我经常听到各国的作家抱怨美国出版界太保守,使他们的书很难进入北美市场。我的印象是美国图书市场的大小与欧洲各国图书市场加在一起差不多,所以对欧洲作家来说,如果能进入北美书市就等于开辟了另一片大陆,收入和生活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这一点在加拿大的作家们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加国的书市属于大英联邦的系统,加拿大出版的书不能在美国卖,这样美国就自然地把大多数加拿大作家拒之门外。但有几位加国作家在美国能直接出版,而且很畅销,像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麦克·昂达奇、罗林顿·米斯特里等人。他们都过得挺滋润,能够全职写作,而大部分加拿大作家都要靠教书和资助来维持。由于美国的图书市场巨大,美国作家们似乎并不太在乎国外市场,只要能在国内有稳定的读者群,他们就可以生存下去。同样,美国的读者对翻译过来的作品不是非常感兴趣。这并非全是由于保守,心理上闭关自垒。美国文学界其实一直努力推动介绍国外作品,近来国家图书奖甚至设立了翻译奖,但这种努力并不很成功。很少有翻译成英文的作品在美国畅销。

首先,无论译文多么高超,翻译过程中总会失去许多。在诗歌方面,声音是根本不可译的,能译的只是意义、意象和情致。每一种语言中都有各种各样的回声,这些回声产生重叠和多层的意思和情趣,这通常也是无法翻译的。比如刘震云的长篇《一句顶一万句》,光是这个书名就没法准确地译成英文。它的英文书名是Someone to Speak To,这完全丢失了原书名中在汉语中的回声,也失去了原文中的诙谐。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的英文书名是I Did Not Kill My Husband,因为英文读者不熟悉《水浒传》,无法明白潘金莲是什么样的女人。跟汉语一样,英文中也有类似的回声,翻译过来就失去了令人回味的层次,所以很多读者觉得翻译的书乏味。例如,“Freedom is never free” 这句话译成汉语只能是“自由从来不是免费的”,虽然意思完全准确,却失去了由freedom 和free构成的谐音和意趣。美国读者非常在意这种在翻译过程中的丢失。

此外,英文与汉字不同,是拼音文字。汉语的文学语言实际上跟口语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是凌驾于口语之上的。最近遇到一位广东的读者,他对美国听众谈起自己读李白的诗的经验。他说:“一开始我是用粤语读的,他的诗太美了。后来我又用国语读了一遍,还是太美了。”这话道出了汉语文学语言的真实处境:它的艺术之美是建立在对各种方言土语的压制之上的,所以非常稳定,而且传播广泛。但英文的文学语言是建立在反映各种方言基础上的,伸缩的空间非常大,各种各样的土话俚语都可以融入作品,而且这常被认为是语言的活力表现。英文读者要感受的是小说中的一种气韵,仿佛要听到作家直接跟他们说话。这是为什么英文小说的语气至关重要,读者要感受可以触摸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在译文中很少能再现。即使是优秀的翻译家,其译作也往往是众人一语,表现的是翻译家自己的风格。所以,美国读者常常觉得翻译作品读起来没有活生生的气息。

大部分英文小说的对话如果翻译成汉语就失去了原来的味道。例如,一位没受多少教育的人说:“I ain’t do nothing”。这句话在日常生活中很自然,类似的话在美国小说的对话中也常出现,但汉语只能译成“我啥都没做”。如果那人还说:“I can’t do no more”,译文只能是“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原文表达的是说话人不说标准的英语,而汉语则译成恰恰是标准的话语。一般来说,翻译家们不在译文中掺入俚语土话,因为太难掌握,容易穿帮乱套;只要译得通畅达意就可以了。这样就使译文变得平淡乏味,语言中也就失去了各种各样的层次。而这些语言中的层次正是英文读者欣赏和喜爱的,没有了这些层次,他们就感觉不到鲜活的人物,甚至跟故事产生隔膜。

还有一种小说在英语文学中很普遍,但无法完整地翻译,就是多声小说(polyphonic fiction)。这种小说通常只有英语为母语的作家才能写,即使是纳博科夫(Nabokov)也不敢涉足这样的小说,当然纳氏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这种小说通常有多个叙述者和各种各样的语音。例如《称为睡眠》和《愤怒的葡萄》。前者是移民文学的里程碑,也是英文小说中最众声喧嚣的作品,写得饱满充沛,但根本无法翻译。《愤怒的葡萄》则像一部交响乐,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曲调都被精巧地融入这部史诗中;可以说它是美国文学中写得最精致的长篇小说。但在汉语译文中它在语言方面的突破和成就却不见了,小说也就变得平淡。记得读研究生时有位同窗读完汉译的《愤怒的葡萄》后说:“这书写得太土气了!”那时我英文不好,没法直接欣赏原著,后来才明白译文失去了许多原著的精髓。同样的道理,优秀的美国读者知道在别的语言中的多声小说无法在英文中再现,所以他们尽量读原著,不相信译作。

其实,美国的文学爱好者还是非常喜欢读翻译作品的。每隔几年都会有新译的经典作品出现, 以使那些杰作的语言更接近当下的英语。我以前的一位同事是俄国人,是俄苏文学的知名学者;他曾告诉我英语中的契诃夫比俄语中的契诃夫还要精致。这是因为契诃夫的作品在英语中反复翻译,已满足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需要,也就使其变得越发精美。俄国文学的最重要的译者是康斯坦斯·加尼特(Constance Garnett,1861-1946),这位非凡的英国女士翻译了全部经典的俄罗斯作品。她的译文激情充沛,语句自然,一直为广大的读者所喜爱,其中许多在美国不断被重新编辑,以使她的译文在语言上更接近当下。每回我遇见她的被翻新的译作就一定买下,很多热爱俄国文学的美国读者也如此。

哈金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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