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考古队员的发掘日记
发布时间:2016-11-17
作者:徐敏
编辑:向磊
2016年6月,恩施州博物馆受湖北省文物局的委托,承担了鄂北水资源配置工程文物保护工作随州广水市余店镇大汪家湾墓葬发掘的任务。历时4月,发掘清理墓葬16座,其中东汉时期墓葬2座,其余均为南北朝时期,出土金器、银器、琉璃器、铜器、铁器、瓷器、陶器等共101件套随葬品。此次发掘,为鄂北地区南北朝时期历史文化的研究提供了非常珍贵的资料。
考古工地远离都市,生活单调,笔者在单一枯燥的考古工作中,心生些许感悟,遂偶尔记录之,现整理其中几段章节,以作日后回忆。
初到余店
接到鄂北水资源考古工地的任务,我们一行七人来到随州。车行7小时,却只能到随州市。入夜,休息,第二天清晨,启程赶路,一个半小时到余店。
余店是个集镇。两万多人口。集镇中间有一条河,府河的一条支流。以河为界,河北为新镇,新式建筑、小区、步行街错落有致,却鲜有热闹的场面。河南为老街,一条交通要道变成了菜市场。逢集很热闹,人头攒动,车要让人。
我们住在老街,离工地近,生活也很方便。
考古工作开始,主要是做勘探工作。正值农历六月,酷暑。
每天6点多上工,太阳刚刚升起。偶有一次上工路上,突然想到之前某次到山东日照看日出,3点多起床,站在海边整整吹了3个小时的海风,却没有看见海平面升起的暖日。反倒是这里,每天迎着朝阳前行,万丈霞光,却少了看风景的心情。
工地进展顺利。当地民风朴实。第一个点,是当地老百姓传说已久的“吊丧墓”,半山腰里的一个小山包。墓前一片平整的稻田,背后是巍巍大山,往远看,正对对门山的垭口,坐北朝南。我们按照田野考古规程有序进行,间距一米打探铲,分析土质土色,找到墓圹,做好记录。山林里到处都是虫子,特别是蜱虫,据说村里因为蜱虫死了好几个人,考古队队员还是一阵恐慌。上工全幅武装,除了脸,基本上全蒙住。可山林里一闷好几个小时,每次下工地回宿舍,脱衣服成了全队人最开心的时刻。历时一个星期,这个“吊丧墓”的年代太晚,发掘意义不大,发掘放弃。
继续找点。直到现在回想,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附近的山几乎都被我们考古队员用脚丈量过。
最终确定发掘的墓葬,远远超过了给我们的任务。看似风景秀丽,野鸡遍地飞的山岗,带给了我们无数个惊喜。我们从任务表上的明清墓葬,穿越到了东汉至南北朝时代,还天天守着“曾侯甲”(此是笑谈,因工地离曾侯乙出土地擂鼓墩比较近,我们总有这么美好的愿望,希望能够有意外收获)。
发掘工作开始,人心也安了。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地方,你需要安定下来一样。墓葬的确定就等同于找到了心安之处。
揭草皮,布探方,自上而下的一层层地往下揭,露出墓圹,清理、登记、照相、绘图。
这在我们眼里,没有《盗墓笔记》里一点点的悬乎。我们只当是普通工作,这个工作要讲求要点,要遵守考古规程,要全面完整地记录。
下工后的余店漫步,是一天中最闲散的时光。余店街正中有家卖电器的,每晚门口聚集几十人,人人从自家带个折叠小板凳,看电视。散步至此的其他人,看到好看的电视情节,也会驻足观看一会儿。大街上似乎也没有什么车来车往,所以这个看电视的阵势一再往对街发展。
余店的夜很安静。
守墓
发掘到了中期,墓葬揭露不少,大大小小的十来座东汉至南北朝时期的砖室券顶墓,出土了器物七十来件。8月尾巴的一天傍晚,一座完整的北朝券顶墓露了头。可日照西山,连续作战十来个小时的同事们决定第二天打早去工地清理。
回驻地,一路谈笑风生。有收获的日子就如同农民在地里四季耕耘、采摘果实时的心情。
风依然很热。
工地工作餐依然是余店本地口味,酱油多盐多。可队员们就着一盘花生米,也能庆贺收获的喜悦,更能收获每个队员的曾经和喜好。
一行的考古前辈老武1983年开始下工地,考古工龄正好可以对照我们这群“80后”。经常说时间如流水,抓不住的时间,却可以用一个孩子来记录。我们这群“80后”是他们时间的参照物,所以,每顿工作餐,我们从时间开始,在回忆中结束。没有菜,回忆也能下酒。
老武的下酒菜,是曾经考古工地的红颜知己。推算年纪,当初的他们应是此时的自己。年轻、单纯、与世隔绝的考古工地没有先进的通讯设备,更没有互联网。老武就着这个回忆,可以下一杯52度的野三关窖酒。酒至微醺,话题也丰满。描述中的红颜,不是很美,却也有着红润的脸庞和一双汪汪的大眼。这双大眼在他的描述中,我总能感受到求知若渴的眼神和老武在无私传授自己所学的时候的满足感。
余店考古工地,待到回忆也应该是一本故事书。
就是这晚,回忆将来也会来下酒。半夜12点,工地负责人王老师“咚咚咚”地敲开了大家的门:上工地!余店与河南信阳交界,虽是法治社会,虽说湖北绝对不会像某省那样在火车上打着横幅“谨防河南盗墓贼”,但毕竟是两省交界地带,且之前出土的十来座墓已经在这座小镇上引起了小小的轰动。这傍晚刚露了头的砖室券顶墓要是今晚被人给掏了,那后果简直是不可想象。
于是,半夜12点大家集体上山。一台小车,挤下了5个平均身高一米七五的男人,背靠着被发掘完的几座墓,几个人轮流值班。工地“90后”小秦吹牛,给我一个充电宝和无线网,我可以一个人守一夜。可事实是,五个大男人,即使是胆量过人,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也不敢下车去墓地走几步。
山岗的风大,月光却透着温暖。不远处的小水库蛙声一片。背后的大山蝉鸣阵阵。轮到值班的那个人靠着车窗,除了守墓,就只能数星星,看月亮。这里的月亮跟城里的月亮不同。如果形容月华如水,那是最最贴切。山尖上擦着月光,星星满满当当,你一个人站在山岗上,不是被墓葬吓到,而是被头顶广袤的天空吓到。因为你的渺小,你在这个世界的微不足道。
五个大男人,轮流值守,轮流睡觉。到了后半夜,王老师因为睡姿不对,噩梦连连,不得翻身,动弹不得却又喊不出来。拼命呼喊,终于醒了过来。
此时天际发白,第二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