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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的年轻人,怎么偏偏喜欢扮作古代美人?

2021-05-19

王一帆是一名古代妆品的“复原人”。她复原妆品,是在翻阅典籍,或到博物馆实地考察的基础上,按照原本的材料、配方和手法,把古时候用来化妆的物品照原样呈现出来。2016年以来,从先秦到清末的化妆品,她复原了33种。

很多人问过王一帆,研究这些古代的化妆品是为了什么?

2016年,王一帆从沈阳老家到上海,找了份课程研发的工作,教授中国传统的园艺、香道。她喜欢古代的胭脂、眉黛,但身边几乎没人感兴趣,所以,她常到各类美术馆去,希望能讲讲课,科普中国古代妆品的知识。她想运气好的话,也许会碰到志同道合的人,或者激发某位听讲者的兴趣。她找到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介绍她的工作内容,“我不收钱,能不能让我讲一下?”几番哀求,王一帆获得了试讲机会。她生怕观众理解不了,准备了很简单的内容。讲完后,审课的负责人坐在台下,告诉她:“你做这个东西没前途。”

关于她所做研究的价值,王一帆曾跟人仔细解释过:“中国古代化妆史是文化史中很小的一部分,复原古代妆品能推进文化史的研究。”听到这话的人又追问:“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可能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人的想法。古代的生产技术落后于现代,无论是妆品、发饰还是服饰,从实用角度看,都不如当代产品。更何况,严格说来,这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穿戴得好看了,只是锦上添花,研究得再多,也没太大意义。

被质疑得多了,王一帆觉得孤立无援。如今好多了,这两年,“国潮”受热捧。2021年1月的调查数据显示,汉服的市场和爱好者规模大增,有分析认为汉服市场销售规模可能即将突破100亿元;在大街小巷尤其在江南古镇,穿汉服出游已成寻常事。

早有人照着古画古书上的样式,踩缝纫机做汉服;有人本是专业的化妆师,用妆容尝试再现古代美人样貌。记者还找到一个“复原小组”,大约成立于15年前,起初是类似兴趣爱好者的社团,现在已经注册成立了公司,成员有50多人,他们的专业方向涵盖了“复原界”的各个领域。从发型、妆容,到衣服、鞋子,他们已完整复原了200多套中国古代装束。

现代中国的年轻人,怎么偏偏喜欢扮作古代美人?

走秀活动结束后,复原小组成员和他们的“作品”合影。 受访者供图

兴趣

复原小组创始人刘帅喜欢汉服,自己考证史实,自己制作,并慢慢通过网络汇集起一批分布在各领域的人:“学美术的,学服装的,学文博的,都能算‘科班出身’。”他们刚开始做原汁原味的古代装束时,几乎没人理解他们。很多人觉得,他们花大力气做出的衣服又穿不了,最多只能演演戏。当时普通人对于中国古代装束的信息,几乎都来源于影视剧,但舞台装、影视装往往做得较为粗糙简陋,很少有人想着去把它做成精品——是啊,做出来有什么用?

刚开始,几乎完全只是兴趣支撑着他们。

他们收集资料,从文字和图像中尝试发现服饰的线索,辨别款式、分析结构、推断材质,再找材料和纹样,通过织、染、印、绣等工艺,缝制出成品汉服。因为没市场,传统工艺不受重视,有些原材料市面上找不到。为了还原古代服装的本来样貌,他们跟专门的研究机构或者布料厂定做,规定好织法和染法,当时用到的草木染、石染、扎染、绞缬等染法,后来不少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

折腾下来,差不多半年,才能做出一件衣服,还不怎么能穿出门。“做出来,让大家看到,足够了。”复原小组的负责人之一胡晓说,“他们做的汉服,几乎就是市面上最贵的。”胡晓说,复原小组做衣服,会选用最贴近当时的材料和工艺,从里到外都是丝绸;冬天的棉衣,填充物都是丝绵,无论多少层,穿上只觉得轻,因为空气层多,保暖效果也好;他们甚至用真金白银做首饰,镶嵌宝石。即便制作费用如此高,“没太多考虑经济的问题。”胡晓说,复原小组核心成员大多是学艺术的学生,在他们看来,精雕细琢完成作品,把中国古代的审美展现出来,就是好的。

他们图个自我满足,并不给自己的兴趣赋予特殊意义。“没有人背着几千年传统文化复兴的包袱。”说这话的人叫周方,她是复原小组里文史研究组的成员,从东华大学博士毕业后,到上海大学做博士后,专门研究中国古代服饰。成员们相处的状态,相较于工作伙伴,更像是老朋友,“很少寒暄,也不聊情怀,有事说事。”周方说,若是非得聊初心或者愿景,“反倒觉得奇怪。”

“我的工作有点像猜灯谜,绳上挂了无数盏灯,看不见尽头,然后你摘下来一个灯,猜到了答案,非常有成就感。”王一帆说,不必担心意义,在自己喜欢的领域,能发现别人之前没发现的新东西,已经有趣极了。

王一帆在制作复原妆品。 受访者供图

审美

为什么不少年轻人开始喜欢“国风”?从复原小组的视角,可得到部分答案。

周方原本接受的是西式时尚服装的审美教育,学校里,中国古代服饰是颇为冷门的专业。她当过独立设计师,有过自己的工作室,设计现代服饰,也到欧洲等地实地学习过,但她突然有一天感到乏味了:“时尚背后,是一套冷冰冰的工业体系,游戏规则都是别人定的,每年的流行色、火爆的款式,总是金字塔顶端的几个品牌推动。”周方觉得,不能永远都做跟随者。

绛灵(化名)是复原小组的化妆师之一。她最初的工作是医药销售,因为喜欢化妆和传统文化,她便专门去学习。但当时,没有人专门培训“汉服妆造”,即便模特身着汉服走秀场,脸上化的也是现代人的漂亮妆。绛灵从现代妆、影视妆做起,一边接新娘跟妆、广告拍摄等工作,一边了解各个朝代妆容特点,参考古画和陶俑,查资料确认胭脂颜色,慢慢自学,化“复原妆”。

但有时候,有些中国古代的审美,并不被大众接受。复原小组常把复原好的中国古代装束造型拍成照片,上传到社交平台。模特的脸总是很白,有人评价像日本艺伎;有些妆容的眉毛是倒挂的,有人评价眉毛关乎运势,不能朝下。绛灵说,网上经常有评论说“丑”,刚开始她会解释,原本就不是为了漂亮才化的。

“妆容方面,中国现在的审美受日韩影响比较大。”王一帆说。比如,现在化妆追求放大双眼的效果,但在我国古代大多数时期,女性可能不重眼妆,重眉妆,眼妆要弱化,单眼皮的美女更有韵味;再如,现在的化妆会倾向于让唇部显得丰满,甚至涂口红会超过唇部轮廓,但在我国古代美女似乎不以大嘴为美,更为克制;就美女的标准来说,现代审美偏好清晰的五官轮廓,以脸小为美,而中国的传统审美,反而要求线条圆润,气质温暖柔和。

采访中,王一帆和胡晓都特意跟记者分享了选模特的故事。比如,王一帆为了拍“花木兰妆容”的视频,选的模特是跟花木兰性格和经历相似的,“花木兰未出阁就参军,回到家乡还是少女,神态有稚气,眼睛有故事。”胡晓说,“选模特要积极健康、蓬勃向上的,饱满的感觉。”共同点是,选模特的标准,都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白”和“瘦”。

挣钱

在开始从事“复原事业”时,王一帆已经结婚了,丈夫是美术馆的雕塑师。在钱的问题上,成了家的她,考虑得要复杂些。为了“复原”,她讲课有时拿不到课时费,还要倒贴钱。她还要买书,要出差到外地考察,要买原材料。尝试做“古代化妆品”的实验初期,原材料耗费很大,一进家门,屋子里面肯定全是药物的味道。后来,因为本职工作太忙,没时间静心做“复原”研究,王一帆把工作也辞掉了。

王一帆想过“知识变现”,把“复原事业”商业化。她曾与人合作,成立了一家公司,把“复原品”进行改良,生产现代人能用的化妆品。但公司的经营情况,很快和初始定位产生了偏差。现代化妆品主要的色素是氧化铁,借鉴古代妆品的制作理念,王一帆改进技术,在氧化铁外包裹一层植物提取物,优化上色效果,保证持妆时间,也能避免氧化铁和人体皮肤直接接触,造成可能的伤害。这个技术比较新,生产过程中需要严格控制温度和原料数量,成本自然上涨,产品价格比同类高出不少。公司合伙人和投资人的意见是,层层压缩成本,最后放弃植物色素的理念。“这个产品做出来,可以说是汉方的,是草本的,但不能称之为中国古代妆品改良的东西。”因为理念不同,去年年初,王一帆退出公司。

理论上,“复原事业”的商业化是有前景的。比如,2012年起,复原小组开了自己的网店,售卖汉服。在保证高质量和“原汁原味”的基础上,如何把制作周期压缩到最短,这是他们最大的挑战。他们制作的汉服大多是用丝绸做的,卖得比较贵,一套少说也得上千元。记者查了一下,店铺内销量最高的款式,月销60件左右,胡晓觉得,卖得挺好。

除了有自己的汉服品牌,找上门来的合作也多。记者从年初开始联系胡晓,却因他行程太满,采访在4月底才得以进行。小半年时间里,外界合作邀约不断,他参与录制了一档央视的综艺节目,一台湖南卫视的春晚,这个春天,洛阳博物馆和洛阳牡丹博物馆请他到场设计,将馆藏文物“复原”后,让模特穿着走上T台。前两年,复原小组“火”过一次,因为影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广受好评的唐朝装束,其中一部分就源于他们的设计。

也是从这两年起,“复原事业”开始得到更多的肯定。复原小组在各个社交平台都注册了账号,受众不再只是文博爱好者,最新的变化是,20岁及以下的学生占比明显提高。复原小组的作品发布后,“丑”的评论少了,惊叹者居多。

绛灵还发现,近两年,高校对于包括复原妆容展示环节的讲座需求明显增多。之前的讲座邀请,大多只是讲讲汉服,讲古代妆容算个噱头,只是需要几个好看的小姑娘,拍拍照展示一下而已。现在很多讲座,听众们愿意认真了解中国各朝代服装发展的历史。上海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等高校主动联络王一帆,请她到学校讲课,参与学校课题,还一起筹备了中国古代妆文化展。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博物馆,或者主动找资料。”胡晓说,希望他们的努力能把中国古代审美带给现代人,给现代人更多的灵感和自豪感,让传统文化在新时代更有生命力。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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