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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子散文随笔——以石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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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石玩的是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两字,说尽中国故事。

玩石玩意,似与不似之间。玩形就等而下之了。玩石也有六书,会意第一,指事次之,象形等而下之。灵璧尤物,会意之外,还可玩弄形声。画石也是如此。

萧条淡漠,也是石头极不易到工夫,极不易得境界。

顽石,拙石,丑石,怪石,灵石,巧石,秀石,奇石,最后能落在一个“稳”字上,便好。

石头要画得黑,黑而透气,自有闲情。

石头要画得白,如在月色之中,方见灵气。

石头要画得不黑不白,神气活现。

石头的魂不一样,有的仿佛凤鸣霜桐;有的仿佛豹隐南山;有的仿佛老衲补衣;有的仿佛少妇对镜。大不相同。有石如凤,我就是霜桐;有石如豹,我就是南山;有石像老衲,我就是破袈裟;遇到的石头好像少妇,我就不一定是镜子,我或许是窗子——让她望见陌头杨柳。

海上三山——不就是三块石头!

山在水间,石于影中。影二影一水也,石一石二风也。此非禅理,而是诗意,译成白话就是——群山恍如暗影集响于泉水,千峰万峰都像被风吹出……

神品妙品尚能见到,石中逸品难得一见。

李后主“灵璧研山”,米芾得之,与人换了一座古宅。古人喜欢交换,苏东坡用美女换马。

听深松风生井浪,看惯溪雨长苔钱。奇石可听,顽石耐看。李渔说“无气之石,则为顽石”,我说的“无气之石”与他不同,我说“无气之石,则为结石”。呵呵,胆结石。

李渔有句话“蛮山蛮石”,形容很好,他不喜“蛮山蛮石”,我喜欢“蛮山蛮石”这样的遣词造句。

狄德罗说,大意是一切生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禽兽都多少是人,任何矿物都多少是植物,任何植物都多少是禽兽,人是什么?人是某类倾向的总和。而我觉得石头更像是某类倾向的总和,我常常不经意地从一块石头中看出人、禽兽和植物,还有莫名其妙。

石体坚贞,有所不悦;石性沉静,有所不言。

以石为师不如以石为友,以石为友不如以石为梦。

说这块石头好,其中,到底天意还是人力?多少天意,多少人力,我也不知。

一块石头的好坏,半是天意半是人力吧,我还是不知。

石头无好坏,对于石头的确这么一回事。在我们这里,石头实在有好有坏,好像要看它什么时候出现。秦始皇在战国,乃为宝鼎;还魂于当代,那只能是恶器了。

我们姑且认为有永远的上乘之石。上乘的石头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都是上乘的。冠云峰在留园,好;在农贸市场,也差不到哪里去。比如发配沈从文,让他去扫地,他拿着扫帚的样子,也是好的,至多被后人闲话——“斯文扫地”而已。

喜欢一块石头就像喜欢一个女人,纯属私密。有人喜欢洗洗睡,有人喜欢睡睡洗,有人喜欢丰乳肥臀的泰山石,而我偏喜欢鸡胸、屁股尖尖的姑娘。

昆石仿佛鸡胸、屁股尖尖的姑娘,站在门后,不要说跌到在地粉身碎骨,就是朝它眼睛里吹口气,也会立马崩溃,大地上洪水滔天,海誓过后,一肚子食盐,可以凉拌《石头记》了,再加点酱油,如何?

虽然我喜欢鸡胸、屁股尖尖的姑娘,但我一点也不喜欢鸡胸、屁股尖尖的昆石,天意人力,我总不知。据说现在昆石卖得很贵,卖得很贵的那些画家你喜欢他们的画吗?你当然喜欢的,它们是错版人民币或者美金。当画家的作品仅仅被人等同于纸钞,这位画家基本就是农村信贷社的信贷员。农村包围城市,城市在百尺楼头喝茶、喝西北风。西北风是好的,能让一片叶子落下,又落下一片叶子,可以打牌了。重新洗牌,就是重新洗牌也洗不干净——雾霾之际,我去看冠云峰的表妹瑞云峰,以为得了白内障。上海一位白内障患者,医生告诉他手术成功,他朝窗外望望,请求医生重做手术。

雾霾的最大坏处,是让我们等于没有眼睛,像批评家一样。

我不是批评家,所以我终于看见瑞云峰。瑞云峰撩起裙子,裸出黑海。我一下到罗马尼亚了——布朗库西在一块石头上雕呵雕呵,他要的效果像没有雕过。

“那些太湖石上的洞是不是雕出来的?”前年,他指着冠云峰问我。

她身上的洞是雕出来的吗?肯定不是你雕的,甚至也不是她自己雕的。有洞的石头不管如何雄伟,总有女性味。中国文人玩石,“皱”“漏”“透”“瘦”,几乎是对女人身体的不同部位的不同描述,总是变态。说到“皱”,日本的浮世绘画师比我们爽快,他们一致认为女人阴户四十八皱,而孝谦女帝,才华出众,阴户皱褶九十六皱,是常人两倍。

也许真只有文明发展到诗意状态,才会玩石头。

“那些太湖石上的洞是不是雕出来的?”

“是。”

“谁雕的?”

“我。”

黄公望曰:“画石之法,先从淡墨起,可改可救,渐用浓墨者为上。”墨色的从淡到浓,在我看来,黄公望说的是时间,生命。

黄公望曰:“石无十步真。石看三面,用方圆之法,须方多圆少。”方多圆少,在我看来,黄公望说的是做人。“元四家”做人,大都方多圆少。

黄公望曰:“画石之妙,用藤黄水浸入墨笔,自然润色,不可用多,多则要滞笔。”现在画石头的偶尔会在墨笔里调点赭石,而不用藤黄了。印象里我在书上读到过,元代画家很少用赭石,不知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一年,在虞山我拾到一块赭石,当作宝贝,吃饭的时候献宝,结果忘在餐桌上带回,服务员和鱼刺肉骨一起倒掉了吧。我还是贪吃。

黄公望曰:“画石之法,最要形象不恶。”什么是“形象不恶”呢?黄公望又曰:“画一窠一石,当逸墨撇脱,有士人家风。”画石头要“有士人家风”,便“形象不恶”。而石头自身的“形象不恶”,也是“有士人家风”的缘故。那末,“士人家风”又是什么呢?在我看来,门庭萧瑟耳——我说过的“萧条淡漠,也是石头极不易到工夫,极不易得境界”。

艺术家简介

车前子

原名顾盼,1963年生于苏州,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与散文随笔集三十余种。对他而言,“诗人选本中的自我,仅仅是件艺术品”,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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