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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从来不负人” ——纪录片《发掘记》里的考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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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发掘记》第二集《晋地深处》里37号大墓的发掘坑,棺椁深埋于地底九米左右,进出发掘坑需要梯子。(片方供图/图)

田建文摇摇晃晃走在田间小路上,早年的意外事故让他腿脚不便。他斜挎一个包,脸庞因常年的户外工作显得粗糙黝黑。烈日下的考古工地,同事们远远就辨认出了他的身影。

田建文喜欢作打油诗,“是披衣露滋的昧旦,是众里寻他的夜晚。小隐于市大隐于心,我有个宁静的空间。”他在田埂上走着,一首小诗从他口中流淌而出。

属于他的“宁静的空间”,就在这片麦田的地底下。田建文是山西闻喜邱家庄考古队的领队,主持这一带东周晋国墓葬的发掘工作。每年春耕开始的时候,这一年的发掘季,也就开始了。

2021年3月首播的央视纪录片《发掘记》本来也叫“发掘季”,“季”字带有循环往复的意思,考古工作就是这样,每年在固定的时间,考古队来到工地,开始发掘。到了收队的时候,又像候鸟一样准时离开。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殷墟发掘了九十多年,良渚发掘了八十多年……

《发掘记》就是这样一部平平淡淡的纪录片。2021年是中国考古学诞生100周年,摄制组分五集走访了五个考古工地,摄影机对准了像田建文这样面朝黄土的考古人,以他们在每一个发掘季里的“平凡”工作,致敬百年中国考古。

考古类的纪录片不少,但是以普通考古人为对象的则几乎没有。总导演刘军卫追求的标准是“纪实”,也正是这一标准,打动了片子里的考古人,使他们愿意向摄影机敞开自己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展示考古奇观。

张海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院长,也是在《发掘记》第一集《奔向田野》里出现的考古人,他还记得当时看了剪完的成片后,自己对它的评价。“它的焦点是展现考古工作者的真实生活,真实的所思所想,”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以前的节目基本上以物为中心,大家都关注物——挖出来什么东西,有什么重大发现。但是没有以人为中心的,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角度。”

既然不以物为中心,那挖出来什么东西就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像第二集《晋地深处》里,田建文为领队的考古队挖出了晋国大墓里的青铜器、金箔,但没有音乐的渲染,也没有镜头的特别调度,喜悦只是弥漫在考古队员忙碌的背影上。

田建文轻轻地说道:“这个考古啊,能不挖就不挖,迫不得已了,才挖。”

一切都新鲜都未知

邱家庄考古队正在发掘的东周晋国墓葬群,位于山西闻喜。春秋早期,经过长达67年的内战,晋国的公族曲沃武公取代了晋侯缗,成为晋国之君。这是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的标志性事件。然而古曲沃的具体位置,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

田建文最大的期待,就是找到真正的古曲沃。而邱家庄的晋国墓葬群对于确定古曲沃的位置至关重要。

这个发掘季,要挖的是墓葬群中的第37号墓。此前发掘的1号大墓,被古今至少八组盗墓者洗劫一空。考古队被迫行动,抢救这批晋国贵族墓葬群。

根据有关规定,为保护文化遗产,对不妨碍基建的古墓葬、古遗址,在当前文物保护技术还不过关的情况下,一般不进行发掘。换句话说,墓葬考古工作,一般是被动开展。

“这次不开,以后啊,就没有机会了。”田建文说。

田建文1984年毕业于北大考古系,几十年来一直扎根于山西的考古工地。

如今的北大考古系学生,也和当年田建文一样,毕业之前有四个月田野考古的机会。第一集《奔向田野》,讲的就是这批考古雏鸟们奔向田野的故事。“从第一集的学生,到后面几集的考古学家,看他们怎么一步步成长。”张海说。纪录片里五个没有联系的考古故事背后,其实有一条中国考古学发展的隐线。

这是北大考古系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传统,在世界考古学教学中也独一无二。每届学生到了大三上学期,由新石器、商周、汉唐三个教研室的老师们每年轮流带队,到考古工地进行为期四个月秋冬发掘季的实习。

2019年,轮到了新石器教研室带队,秦岭、张海等老师带着学生们来到了河南平粮台龙山文化遗址。平粮台遗址位于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大连乡大朱庄村,1980年发现并开始发掘,是中国最早确认的史前城址之一。这一季,《发掘记》摄制组跟着他们进了村。

四十多位北大师生,四个月住在乡村,挖土,整理资料,现场授课。大锅饭要学生轮流从附近的镇上采购,一车车运进村里。每一组学生负责挖一个探方,老师在旁边盯着,随时下坑帮忙。

“吃得好吗?鱼,是后面池塘里现捞的,外加一盆杠子馍炖鸡,一盘麻婆豆腐,茴香小油条,每天都是一样的配置。住得好吗?反正只要不喷花露水,就得跟苍蝇一起栖息。”执行总导演朱允后来回忆,摄制组并没有四个月全程跟着,但慢慢地,摄影师张亮、分集导演季家希和制片主任张雅涵都被学生们感染,爱上了这个村子。

有挖得顺利的小组,也有蹉跎时间的学生,一切都新鲜,都未知。跟得久了,朱允觉得他们拍纪录片的人和考古人有点像。她想起田建文说的,考古人进入考古工地工作,重要的不是挖到什么,而是挖的过程,论证的过程。

没人知道下一步会挖到什么,也没人知道下一秒会拍到什么。“我们拍纪录片,一样的意思,我们不是想拍他们挖到的那个东西,是想拍他们找那个东西的过程,他们求索的过程。”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这一年考古实习,学生们在城内高台式排房的室外垫土之下,发现了两组东西向敷设的陶排水管道,这是目前国内发掘的年代最早、最为完备的城市排水系统。

像小孩拆开盲盒

闻喜邱家庄第37号墓的棺椁位置,在地面以下约9米处。一车车的黄土被清理出去,下挖到6米的时候,发掘坑的一壁,出现了洞穴。

是壁龛还是盗洞?“战国的墓还没有出现过壁龛的。”田建文的老搭档王金平嘀咕着,心里隐隐感到担忧。王金平的儿子王秦岭还是考古学研究生,跟着父亲在考古工地,难掩脸上的兴奋。

王秦岭从小跟随父亲在考古现场长大,高考之前就铁了心要学考古,但高考没有考好,去了其他专业。四年之后,他还是回到了考古。他热爱这个职业,很多次大年三十,父子俩都在工地上过的年。

再往下挖,发掘坑壁上又连续出现了三个疑似壁龛的洞穴。为了确定下面的椁室有没有被盗,考古队员下探了一根洛阳铲,越探越深,最后抽上来的一管土壤,让他们看到了线索。

土壤,是考古人辨认古代遗迹的重要依据。他们通过辨认土质、土色和土里的包含物来寻找线索。

“是椁盖吧”,他们围在一起观察洛阳铲上的土壤,发现了椁盖腐烂后与土壤的混合物。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他们把盗洞的嫌疑排除了。“有四个壁龛,太漂亮了。”有人不禁发出了惊叹。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田建文说。很多在外人看起来所谓的“惊世大反转”,在考古人看来不过是用证据来说话的必然。

第三集《栎阳密码》的主角李毓芳,1967年毕业于北大考古系,是比田建文更老一辈的考古学家。她回忆起当年发掘阿房宫遗址时的情形。2002年,她心里装着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满以为会挖出一座宫殿,但她在巨大的夯土台基上细细爬梳了两年,愣是没发现半点秦代的建筑遗迹,她开始怀疑古代被普遍相信的记载:原来阿房宫从来没建成过?她也没有发掘出烧土的痕迹:难道项羽火烧阿房宫也只是传说……

证据使然,李毓芳成了第一个说出“阿房宫从未建成”的人。这一结论,顿时让她谤誉交加。不是她要故作惊人之语,而是她看到的证据让其不得不说。

“像小孩拆开盲盒大声宣布收获时,那种不可思议的自豪感。”朱允将考古人的这种内心的起落比喻成盲盒游戏。事实上,市面上已经有了很多模仿考古工作的“考古盲盒”。

与“考古盲盒”玩具不同的是,现实中的考古也许会像李毓芳那样,挖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但黄土能给予人的,大于它所埋藏的。“黄土从来不负人”,田建文又在工地上吟了一句诗。黄土不负人,黄沙也是。陆上考古,日常工作是挖土;水下考古,就是天天挖沙。

五集纪录片,“讲了五种考古类型,田野考古、墓葬考古、城市考古、边疆考古和水下考古。”央视纪录片频道的陈攀说,她是《发掘记》项目的策划和主编。拍考古人的日常生活这个想法,是她先提出的。她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去安阳,比北京更重的霾,她在那里看到了普通考古工作者的生活,她被他们的这种“平凡”所感动,“考古纪录片不应该是寻宝,不应该是一惊一乍的那种。”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人生多少事不过一夜雨

邱家庄的发掘坑终于下探到了椁室的位置。考古队开始依次清理“壁龛”。

“壁龛”里发现了某种动物的骨头。“是不是殉了个人?”王秦岭兴奋地自言自语。

“在底下不要说话,谨增言,慢开口。发表之前,不要吭声,这是规矩。”田建文立刻严肃地教育了他。考古成果发表之前,考古人会严守保密规则。这不仅关乎防盗和学术上的严谨,还因为过早引起的大众喧嚣有时会使考古人承受不必要的压力。

动物的骨头被证明是羊。现场的考古队员有怀疑是祭祀的羊,也有怀疑是古代的盗洞没有回填,羊掉了进去,就此被掩埋。

关键时刻的判断,还是要看土壤。考古队回到地面,在发掘坑的附近、朝“壁龛”出现的方向,再次下探了一根洛阳铲。

洛阳铲下去,“底下就虚了,一摁就下去”,土虚,说明不是天然的地层土,而是沉积的土。是盗洞。37号墓的“剧情”急转直下,考古队员的脸上有一丝的失落。

田建文的失落则显得更加隐秘而克制。一个下雨的清晨,他漫步在古代盗贼光临过的这片墓葬区,慢慢吟道:“雨兴雨又止,倾盆复小雨。人生多少事,不过一夜雨。”

千年古墓有盗洞,百年沉舰遗铁甲。千里之外的威海甲午海战古战场上,考古队发现了一块疑似定远舰的铁甲遗骸。第五集《永不沉没》,拍了这群打捞铁甲的水下考古人。

中国沿海的海底能见度很低。水下考古人员在测量探方。(《发掘记》片方供图/图)

定远舰1885年10月开始服役,成为北洋水师的旗舰。定远舰排水量7000吨,装甲厚度达305-356毫米,是当时远东最大型的军舰。甲午战争初期的黄海海战中,定远舰成为日海军的集中打击对象,虽身冒弹雨,但因其铁甲坚固,只受一般破损,并未失去战斗力。

黄海海战后,北洋水师退入威海卫以自保。1895年2月4日,定远舰被突入港内的日军鱼雷艇击中,被迫搁浅。2月9日,陆上日军占领了威海卫附近的清军炮台,从陆上发炮,击伤定远舰,使其彻底失去了战斗力。10日,管带刘步蟾下令炸沉定远号,以免资敌。定远号沉没后,刘步蟾亦自杀。

甲午战后,日本曾在威海海域打捞沉没的定远舰。如今日本各地多有收藏定远舰的遗骸。“他们当时肯定提取了很多块这种甲板,提取完之后,运输过程中可能有一块掉回海里,我们能够找到的可能就是这一块。”王亦晨对南方周末记者推测说。

王亦晨是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他在讲述水下考古的第五集《永不沉没》里,露了一个背影。他主要负责在现场协助制作团队,给他们一些专业知识方面的指导。

要提取这块深陷于海底淤泥的铁甲,考古队和摄制组都面临着风险。首先得把周围的淤泥全都抽掉,特别是铁板的两头,下面都要挖空,后续才能将吊缆的钢索穿过去,这就相当于在水底挖了个大坑,“有塌方的危险。”王亦晨说。为了保证人员的安全,考古队决定把这个坑的面积挖得很大,“要把周围抽掉十米左右”,但这样就大大增加了水下挖沙的工作量。

摄制组在和水下考古队共同度过的将近一整个发掘季里,每天都问:“老师,您今天的工作是什么?”

回答往往是固定的:“抽沙啊。”

“墓打开了,是惆怅沉重的叹息”

“田老师,(青铜器)个儿特别大。”37号墓的“剧情”再次出现反转。盗洞里的戏剧性堪比悬疑剧,但表面看起来毫无波澜,一切好似平常发生。

本已不抱希望的考古队,在发掘坑底下意外发现了青铜器和金箔。“行了,别照了,我比较激动。”田建文向摄影机摆摆手,他不想过于激动的表情被拍到。

这是一群“不走运”的古代盗贼。考古队对盗洞进行了解剖。原来,古代盗墓者错误估计了棺椁的深度,误打了三次都没有找到位置,直到第四次才到了棺椁的位置,但当时椁室已经坍塌,盗墓者没敢进去。这才保存了下来。

伴随着喜悦的,是考古队员身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历史的阴差阳错,令人五味杂陈。“墓打开了,是惆怅沉重的叹息,这就是历史。”田建文在纪录片里说。

定远舰的铁甲也被提取上来了。王亦晨想起自己刚开始干水下考古时的样子,“我刚工作的时候也不知道水下考古怎么做,那个时候没人在学校里教你这个,都是一边干一边学。”他去走访村里,每家每户,去跟人家聊天,去询问发现了什么东西,怎么发现的。有一些渔民,聊得高兴了,真的会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给他看。

中国古代的海图、航海日志等并不像西方那样完备,寻找沉船的线索大多靠渔民的偶然发现。沿海地区的文物部门,经常会走访渔民,询问最近有没有打捞上来碎瓷片、铜钱,以此来掌握各种蛛丝马迹的线索。

《永不沉没》里的水下镜头不多,不是技术不行,而是因为中国特殊的地理环境。中国沿海的水下情况和外国很不同,不论是地中海还是美洲沿海,那里的水清澈见底,但是中国沿海大陆架的海洋,海水极为浑浊,“能见度往往不足半米,有的地方是伸手不见五指,完全一片漆黑。”

中国水下考古队员常年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工作,摸索出了一套与西方水下考古工作不同的工作方法。“我们的水下考古,不管是设备也好,技术、方法也好,可以说在全世界都是有独到之处的。”王亦晨说。

中国的水下考古,起步于1980年代。一来受到当时外国盗捞者的刺激,二来也是外国水下考古工作方法的传入,水下考古的理念逐渐在中国考古界传播。

1987年,以“南海Ⅰ号”沉船的发现及之后围绕它的水下考古为契机,1987年11月,当时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即后来的国家博物馆)成立了水下考古研究室,标志着中国水下考古正式启程。

“在中国水下考古草创的这些年,我觉得‘南海Ⅰ号’,可以视作贯穿了中国水下考古早期历史的一个工作。”王亦晨说。从1987年发现,最后在2007年整体打捞,伴随着这项持续20年的水下考古工作,上百名专业的水下考古队员被培养了出来。

定远舰的打捞,集合了全国各地的水下考古人。每天在船上,陪伴考古队员的只有一只驻船的小猫。海风加暴晒,挖沙的人,皮肤比挖土的更黑。

铁甲出水的时候,正值黄昏。微弱的斜照打在刚刚出水的铁锈上,折戟沉沙铁未销。

海水迅速抹平了铁甲出水的痕迹,像是人类从未在此留下海底工作的身影。邱家庄37号大墓也被回填,地底下发生的故事,交还给地底。填平的土地,还给当地农民用于耕种。第二年春天,又一个发掘季开始的时候,考古人们会再次奔向田野,那里有等待他们的新的故事。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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