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前的西湖之夜,这个女子,让中国两大诗人同时沦陷了
一
晚年的白居易,总会想到长庆二年的那场叫做商玲珑的春梦。
清冷的月色照耀着湖畔的桂花树,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幽香。在这幽静的景致中,微醺的白居易与友人推杯换盏。不过,白居易的心思不在桂花上,也不在酒和朋友上,而是在那个弹着箜篌的美人身上。
诗人最擅长的事,就是将映刻在视网膜上的美景变成文字,将这些美好的事物永远地留存下来。记得那年,浔阳江头同样有个令人心醉的姑娘,只不过当时姑娘手里的乐器并非箜篌,而是琵琶。
正值花季的女孩子,总是比山河美景更让人流连。
白居易并不是个好色之徒,只是他从不愿故作君子之态,将这些最美好的女子拒之门外。
这年七月,白居易奉命赶赴杭州,从前任刺史的手中接过大印,成了当地的执政官。虽然地方不同于京城,但白居易对穆宗的安排充满了感恩。
为什么?
因为江南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对于白居易来说,这里无疑是人间仙境了。
仅在杭州做官的这段时间,白居易就创作了二百首佳作。纵观白居易的一生,几乎一成的诗句都是在杭州作出来的。刚刚来到杭州的白居易,根本没有心思处理政务。他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西湖上,在这处人间胜景流连忘返。
在此之前,白居易的好哥们元稹遭人排挤,被贬离京城。元稹的心思远没有白居易这般豁达,他的所思、所想都是仕途上的跃进,在来到越州小镇后便陷入了低迷。
元稹是个权欲比较强的人,仕途遭遇挫折的他几近绝望,即便是越州的雅致景观也没能让他从苦愁中抽离出来。这个时期的元稹,颇有破罐子破碎的意味,人生了无生趣。
白居易的到来,让元稹精神振奋。两人的关系究竟有多“铁”?有元稹的诗《得乐天书》为证: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某年,元稹在收到一封信后突然感动涕零,老婆闺女不知道他抽的是哪门子风,毕竟平日里元稹从来没有被一封信感动到这种程度。
那么,这封信是谁写的呢?
自然是江州司马白居易了。
元稹每天都在盘算着白居易到来的日子,在白居易来到杭州后不久,便抽身来到杭州与好友会面。越州虽与杭州城有一段距离,可元稹仍要尽地主之谊,为好兄弟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接风仪式。
白居易善解人意地说道:“你在越州混得不怎么样,还是别铺张了。”
元稹却不屑一顾地说道:“才官至刺史说起话来就这么难听了?我跟你交个底,兄弟特地打听了一下,西湖边上的青楼里来了位色艺双绝的名妓商玲珑。今天我来到杭州,一是为了给你接风,二是要会一会这位美人。”
美人、美景、美酒,这是白居易人生中不能拒绝之三美。
在元稹的盛情邀请下,白居易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白居易和元稹约上三五好友,大伙在画舫上闹了半晌,又将酒局转到了西湖畔的雅致小院中。元稹在桌上侃侃而谈,白居易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此时的白居易,心绪已被元稹口中的商玲珑牵动。盛唐色情经济受到唐律的保护,所以比较发达。在这种背景的影响下,青楼画舫的经营模式亦会“与时俱进”。
越是像商玲珑这样的美人,出场越晚。
在庸脂俗粉连番登场表演后,白居易这才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箜篌声。可以说,箜篌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乐器,听到箜篌声的白居易估计与明朝的朱权颇有共同语言:
庭梧秋薄夜生寒,谁把箜篌别调弹。
睡觉满身花影乱,池塘风定月团团。
——《宫词》
就在这个奇妙的夜晚,白居易爱上了商玲珑,一见钟情,且一发不可收拾。
商玲珑是有乐籍的官妓,自幼便受到教坊司的调教,不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连厨艺女工都是样样精通。白居易半辈子经历了无数风浪,也邂逅过不少女人。作为一名情场老手,白居易极少对女人表现出过分的殷勤,但商玲珑却是个例外。
大多数人的一生,都经历过一段甘愿为其付出一切的爱情。关于白居易的情史有不少,但很少见他为了某个女子如此真挚。
从年龄上来看,白居易比商玲珑大很多。老男人是一壶陈酿,流逝的时光所赋予的内涵,让白居易别具魅力,他对商玲珑的爱既小心又深沉。
虚白堂前衙退后,更无一事到中心。
移床就日檐闲卧,卧咏闲诗侧枕琴。
——《虚白堂》
在与商玲珑相遇之前,白居易从未感受过如此惬意的时光,在小小的虚白堂里,美人、美景、美酒,诗、书、画、琴、棋,他所喜欢的东西应有尽有。
白居易从不带着商玲珑招摇过市,却会在忙碌一天过后的午夜时分,仍陪着她泛舟西湖。商玲珑就像个小女人一样依偎在白居易的怀里,感受着这个成熟男人的保护欲。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
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
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
——《醉歌(示伎人商玲珑)》白居易
“这挂在腰间的红绶带还没系牢呢,对镜时却发现青春容颜已不在。玲珑啊玲珑,面对时光逝去又能如何呢?也就是使君我这厢唱罢你再接着唱了。”
白居易贵为刺史,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舆论热议的对象。没过多久,杭州城便传遍了他与商玲珑之间的情事。越州与杭州的距离不远,连元稹也听说了这样一档子事。
作为朋友,元稹绝对是个靠谱的存在。不过若作为情人,元稹或许是普天下最负心薄幸的浪子。《西厢记》中崔氏的原型崔莺莺曾与元稹有过一段香艳的往事,住在西南地区的女文人薛涛也和元稹发生过故事。
在爱情方面,元稹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既然白居易可以一亲商玲珑之芳泽,凭什么我元稹不可以?”抱着这种想法的元稹,先后给商玲珑写了十几封信,想要用自己最得意的文笔征服这个女人。不过,元稹的算盘有些打错了。
他虽然文采飞扬,但与白居易相比,毕竟,差了一个境界。
此时的商玲珑,已经活成了被白居易捧在手心里的小鸟,她自然不会看上元稹。
“求不得”的嗔恨,在元稹的心里油然而生,“没错,你商玲珑的确是个才艺双绝的女人,但却是入了乐籍的婊子。比起那些人尽可夫的娼,你不过是卖价贵了一些,挂着官方的牌照经营罢了,早晚我会将你拿下!”
二
或许,元稹和白居易平生的唯一一次争斗,就是因为商玲珑。
当然,元、白二人都不是粗俗的市井中人,所以,他们之间斗得是文采。
元稹处理完越州的公务后,立即赶往杭州,开始进行他的计划。这时的白居易已在杭州站稳了脚跟,成了真正的“地主”,自然要款待元稹一番。
谁知,一向随和的元稹竟变得挑挑拣拣,一会说自己吃不惯醋鱼,一会又说西湖上的风太凉,总之,目所能及的东西都不尽人意。
白居易从没见过好友摆出这幅任性的样子,便问他道:“兄弟,你今天怎么了,到底要干嘛?”
元稹的回答简单直接:“我要见商玲珑。”
元稹的这句话,让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火药味十足。
自元、白二人相遇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睦。白居易咬牙说道:“杭州的美女数不清,你何必要夺人所爱呢?我每遇见一个女人,你都要与我夺上一夺,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朋友?”
元稹厚着脸皮说道:“老哥,你我情同手足,但话不能这样讲。你初来乍到,想来当时你与商玲珑结识还是我引荐的,夺人所爱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白居易听好友的话有些歪理,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应付道:“这样吧,今天老哥我请客,西湖画舫里的女子你随便挑,怎么样?”
谁知元稹仍不依不饶,反问道:“兄弟,西湖画舫上有那么多漂亮的女人,你何不将商玲珑让给我呢?”
白居易听完之后,仿佛像不认识眼前的元稹一样,他痛苦地说道:“你且随我回府衙,这事我们稍后再谈。”
元稹还以为白居易做出了妥协,立马摆出一副优胜者的姿态。
谁知他跟着白居易回到府衙后,老白根本没带他去找商玲珑。
元稹耷拉着脸,面色阴沉地盯着白居易。白居易好哥们说道:“商玲珑毕竟是官妓,每天造访她的客人何其多?那些寻访她的客人,多为杭州的显贵或同僚,我们开罪不起。不如这样吧,明日我已约了商玲珑,我们可以见面。”
听完这番话,元稹刚要拍手叫好,谁知白居易又说道:“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没打算将商玲珑让给你。”
元稹怒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应承我?”
白居易苦笑道:“我不会放弃玲珑,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样吧,我们把选择权交给玲珑,明天我们斗一场诗,让她自行选择与谁共度良宵,如何?”
翌日傍晚,听说二人要斗诗的商玲珑早已备好了美酒点心,坐在虚白堂里研墨等候。这元、白二人都是当世文豪,美女商玲珑是爱诗之人,她怎会错过这样一场文坛盛宴呢?
为了这场象征着尊严和爱情的斗争,白居易和元稹二人都准备了足足一天。
白居易七步成诗,一首《钱塘湖春行》应运而生。商玲珑连忙抓过纸笔,在白纸上留下这首惊艳后世千百年的诗作: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这首诗虽妙,但元稹亦胸有成竹,他随即来了一首五言诗回应: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两人先后作了几首,可是他们都已准备了一日有余,所作之诗皆是佳句,胜负一时之间难以定夺。
最终,商玲珑改变了这场斗诗的规则,规定二人在她定下的诗体和韵律范围内进行创作。
这下元稹不同意了,他即兴赋诗的能力远不及白居易,若是让他们进行临场发挥,元稹势必会败下阵来,所以,元稹坚持不允许商玲珑改规则。
然而,当元稹开始耍无赖时,那边的白居易已在纸上写了几行文字。元稹和商玲珑先后接过纸来,读完了上面的《忆江南》后纷纷大惊失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吟罢此诗,连元稹也拍手叫好,自认服输。元稹作了这么多年的诗,可却始终没作过与之类似的佳句。这场斗诗的胜败已显而易见,连一向不肯服输的元稹,也不得不承认白居易的创作能力更强一些。
商玲珑人如其名,心有七窍玲珑,她当即根据这首《忆江南》谱了一首曲子,随后,用自己最擅长的箜篌伴奏,自弹自唱。直到几十年后,元、白二人仍忘不掉那天晚上的箜篌歌声,那简直就是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天籁。
在悠扬的乐声中,二人的关系和好如初。元稹擅长音律,他觉得单用箜篌来演奏《忆江南》未免有些空洞,倒不如找来几个擅长其它乐器的乐妓进行和声,以乐班的形式将这首曲子演绎出来。白居易虽对音律所知无多,但却懂得欣赏。他接受了好友的提议,请来了擅长古筝的谢好好以及在觱篥上颇有建树的陈宠和吹笙的行家陈平。
最终,经过一番排练后,这首曲子竟成为了未来几年杭州西湖上最流行的调子。
元稹临走前,曾向白居易提议,要以千金买商玲珑一个月。不过,白居易却婉言拒绝了元稹的请求。对于他来说,商玲珑是独一无二的。若非她沦落乐籍,白居易绝不容忍别人分享她。
被白居易定名为“玲珑四犯”的曲调,在西湖上回荡回荡再回荡,这是白居易和商玲珑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
三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这一点,元稹深有体会。
由于有公务在身,元稹不得不回到越州。离开杭州之后,元稹始终对商玲珑恋恋不忘。听同僚说最近杭州最流行的就是由白居易和商玲珑创作的“玲珑四犯”,元稹一阵眼红。
不同于白居易的纯情,元稹追求美女的套路比较深。经过几次接触之后,元稹发现商玲珑最喜欢的除了诗词之外便是曲牌了。为了打动商玲珑,元稹特地研究了时下最流行的曲调,用了数月的时间创作了《霓裳羽衣曲》。
商玲珑在白居易的安排下,已与杭州最擅长乐器的乐妓组建了乐班。每天都演奏“玲珑四犯”和那些旧曲,未免有些单调,她们需要一个崭新的曲牌。可以说,这种需求,给了元稹一个第三者插足的契机。
元稹派人将《霓裳羽衣曲》交给商玲珑,然而,却屡次被白居易暗中阻挠。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白居易对商玲珑的爱可谓真情。商玲珑身在乐籍,接客是身不由己之事,可白居易为何还刻意地让她远离元稹呢?
正是因为白居易深知好哥们的爱情观不正,所以,他才回想尽一切可能避免商玲珑与元稹走得太近的机会,避免商玲珑受到伤害。此外,想必白居易定会关照那些同僚,让他们减少与商玲珑的接触,以至于,杭州地界的官员们都极少造访商玲珑,卖给白居易这个面子。
遗憾的是,商玲珑不能体会到白居易的良苦用心。
饶是白居易严防死守,元稹的《霓裳羽衣曲》还是被送到了商玲珑的手里。商玲珑浸淫词曲之道已有十几年,所以她一眼便看出这曲谱的不凡。天才元稹的创作让商玲珑十分满意,她立即让乐班排练新曲。
白居易不是傻子,当《霓裳羽衣曲》响彻西湖时,他便知元稹的曲子已交到了商玲珑的手上。不过,商玲珑是他最宠爱的妓女,元稹又是他的好兄弟,白居易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发生过这档子事。
不久之后,元稹竟再次造访杭州,希望乐班能陪着他去越州表演一个月。
毕竟,这《霓裳羽衣曲》是他所创,若是能在越州同僚面前表演这首曲子,将会是一件相当有面子的事。
白居易与元稹相交多年,他自然知道元稹这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什么借乐班,都是他编出来的瞎话,元稹的目的就是为了带走商玲珑。
这下,白居易终于动了真火,他对元稹说道:“作为兄弟,你向我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唯独商玲珑不行。将来别在我面前提到商玲珑,否则,别怪我翻脸。”
元稹又一次灰溜溜地走了,但这次元稹却得逞了。
人各有所好,商玲珑沉迷音律无法自拔,元稹创作的《霓裳羽衣曲》,比当时的“玲珑四犯”更让商玲珑心动。元稹死缠烂打的印象,也因为这首曲子发生了改观。
商玲珑十分好奇,元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与元稹的第一次邂逅,便是白居易刚来杭州时大家为他接风的宴会上。起初商玲珑觉得元稹此人行为轻浮,远不如白居易老成持重。然而,经这首《霓裳羽衣曲》过后,玲珑发现元稹也有心思缜密的一面,对他起了好奇心。
白居易满以为,商玲珑这个孝女回家侍奉老母了。实际上,商玲珑的马车一路前往了越州,进了元稹所在的府衙。在恋爱方面,元稹绝对是个行家里手。只要能够获得与女人面对面的机会,他便能用纵横情场的经验将其据为己有。商玲珑起初只是好奇元稹其人,没想到,来到越州没多久便被元稹的糖衣炮弹攻略了。
一个月后,商玲珑回到了杭州。
当天晚上,白居易便留宿在虚白堂中,与商玲珑互诉相思衷肠。没想到,与商玲珑一块来的,还有一封元稹写给白居易的信。
信上只有一行小诗《重赠》:
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词都是寄君诗。
却向江边整回棹,月落潮平是去时。
在这段三角恋里,白居易始终扮演着痴情男儿的角色,竭尽所能地保护商玲珑不受伤害。这样的男人,最怕的就是遭逢背叛。元稹是个心里藏不住秘密的家伙,这封信于他而言只是个小玩笑,但对白居易来说却是一个最深沉的打击——商玲珑“出轨”了。
商玲珑僭越了那道红线,所以白居易也从痴情人变成了无情人。商玲珑背叛了他的真情,辜负了他的付出,这样的女人已不值得留恋。读完了这封信后,白居易一语不发,只对商玲珑淡淡地说道:“从良嫁人吧,将来我们不会再见了。”
说罢,白居易不顾商玲珑的哀求,他签下了将商玲珑革除乐籍的文书。从这以后,白居易与商玲珑的余生中再无彼此,他们就此成为了陌路人。
商玲珑平生所学的,都是讨好男人的本事,她虽有才艺在身,但在那个年代,这些并不能让她填饱肚子。走投无路的她只能来到越州,请元稹收留。
殊不知,元稹恰如白居易想的那样始乱终弃,在占有了商玲珑一个月后,元稹便已厌弃了这段秘密恋情,在商玲珑离开后便已找了新欢。
直到这时,商玲珑才意识到白居易对她的真心实意。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白居易的一颗真心已被她伤透,再也不会愈合了。
那么,这位引发元、白之争的风流名妓,最后去了哪里呢?
有人说她已被革除乐籍,再也无法回到青楼画舫之中了,所以,她只能在瓦舍窑子里做个最下等的娼妇。不久便染病在身无颜再回杭州,在鉴湖畔一处草庵里奄奄一息。
可以说,商玲珑在白居易与元稹这两个男人之间做了错误选择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已注定成为悲剧了。
在白居易的余生中,仍能时常想到商玲珑这名女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女人的笑貌也愈发模糊了。
或许春梦就是这样,梦醒时分,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