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12个故事,打捞大工业时代里一个个的人
曾经,深圳称得上是“最公平的城市”。不同于北京上海,深圳人口的80%由天南海北的外来人口组成。这里是奋斗者的天堂,是“爱拼才会赢”的乐园:没有所谓背景,没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无数渴望成功的年轻人在这里白手起家,创造了无数逆袭的神话。
但经过四十年的发展,深圳似乎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深圳。过去,人人都说“深圳没有外地人,来了就是深圳人”;现在,却成了“来了就是打工仔,有房才叫深圳人”。当深圳的加班文化深入骨髓,伴随着内卷、“被平均”高薪、房价飞涨、资源匮乏,反映出的深圳存在的问题,实质上是中国很多大城市的通病。
一个真实的深圳是什么样的?上个月在深圳龙华书城举办的“内卷时代:都市切片下的新打工人——邓一光《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新书分享会”上,著名作家邓一光、王威廉,以及资深媒体人、书评人刘忆斯,围绕新书共同探讨了这一话题。
以下内容节选自活动速记,题目为编者所加——
左起:刘忆斯、邓一光、王威廉
用12个故事,打捞大工业时代里一个个的人
邓一光:这个书名叫《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这个小说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写富士康的。当时我的一个小朋友,他家里面跟富士康有关系,有一天我跟他说怎么能带我去富士康,他说你去富士康干什么,我说我特别感兴趣,我特别想知道几十万人在一个厂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看过一些资料和纪录片,很壮观,在这个壮观里面人肯定要被消失掉,我是不在的,我到里面去打捞人。结果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可能现在的情况跟当时的情况不一样。说有一个工人死在宿舍里两天才被发现,为什么?换班,大家都以为他在睡觉。我当时在厂外的十字路口的立交桥上等着他们下班,真是壮观,地都在抖。小说里面写的细节全是真实的,我那时候看有的人去上班,有的人下班过来,大家大声说着话,抽着烟,约着什么样的事,很多人愁眉苦脸,但是步幅都特别快。
为什么我要写这个故事?我们都知道一件事,如果说深圳是中国大陆地区市场化的一个发端,这个发端不仅对中国,对全球的政治和经济格局也起到重大影响。龙华是深圳的中轴线,在龙华这个地方你可以看到无数个蝴蝶效应,或者反过来说,你看到今天的世界,回过头来在龙华都能找到最开始的起源。而对我来说,我为什么对大工业很感兴趣?我觉得大工业作为早期城市,深圳城最早的加工业,到大工业,到最后走到文化历史和科技历史,早期是从大工厂过来的。而大工厂其实是把一个个的个性化个体格式化为群体,这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一定要写,这个世界或者这个社会,它的样本,最早的延续到底是什么,你要确信这个时代、确信这个社会是格式化的,它最早是什么,这点非常重要。所以我特别想知道在龙华这个地方会有哪些人,什么样的人。
青年诗人许立志(1990—2014)。文图无关
王威廉:邓老师这个小说集,12个故事就像12个潜望镜一样,看向不同的人的内心,让我们看到不同的人们的存在。这个小说集分了三个小辑,每个小辑用一句话概括这个小辑的主题。第一个小辑关键词是重生,《你可以让百合生长》就是重建,有什么东西能够重建被这个强大的时代所裹挟的惶恐,《你可以让百合生长》里面的音乐给我们力量,给那些孩子力量。所以邓老师强大的地方,或者他作为一个作家技艺高超的部分,就是灵魂附体的能力,他突然附身在14岁少女身上,并且以14岁少女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在《你可以让百合生长》里面有大量网络新生代的词汇,让我这个80后都眼花缭乱,当下的那种词汇、那种思维方式,我们知道语言的方式对应生命的方式和生活的方式,所以打开人的词汇表之后才能真正进入到14岁女生的世界,让我们探讨是什么样的声音,让她的灵魂得以重建,得以生长,所以第一辑“重生”,这个名字特别好。
第二个小辑的关键词叫梦境。有一句话是梦跟现实到底有关还是无关,梦跟现实真的可以截然分清吗?实际上是不能的,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幻觉当中,可能有人会反驳我,实际上你的生活在你的现实感之中,每个人都有对现实的感觉,才支撑你所有一切的生活系统,但实际上生活感和生活又是不一样的。所以邓老师第二个小辑探讨得更深一些,探讨每个人的梦境当中,或者说幻觉层面中,甚至里面写到很多奇怪的小动物,他的那种视角,能注意到比我们更弱小的动物的时候,是一种生命里的等量齐观,我们在更多小生命身上发现更柔弱的内在,他甚至还写到一条流浪狗渴望奔向远方,奔向草原。因为邓老师是蒙古人,他像成吉思汗那样渴望蒙古,渴望打破边界,但是他在深圳这个城市里面,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被禁止游牧,但是他的思想、他的语言从来没有停歇下来,如果我们了解邓老师的作品都会知道,他是一个社会学家式的作家,再到今天进入现代都市层面、现代文化开掘层面的作家,他不断地在变化,不断地在拓宽作为作家的视野,真是让我特别钦佩。
贾樟柯执导影片《天注定》剧照。文图无关
这是文学写作的更新,他不是用一种方法,也不是用一种叙述,刚才威廉讲得特别好,比如有的人是在城市,但他写的是自己的故乡,或者写的是别的地方,不管广州作家还是深圳作家,依然写的是农村题材或者别的,离都市题材写作还是很远的。但是我们从这里感觉到每一篇写到的人,当然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困境,在这个城市的处境,以及他们在这个城市的矛盾、他们的想法,包括他们怎样挣脱、抗争或者顺从也好,这个大的氛围是都市,这种都市文学的感觉就出来了。
我们老在讲深圳都市文学或者中国的都市文学写作,中国真的没什么好的都市文学写作,为什么?以前我们一说就是三十年代,一说就是写上海的怎么样,让人感觉中国最早的都市写作已经成型,已经有了,包括老舍写北京,也都有了。但是深圳城市写作,或者改革开放以后这四十多年,以前写文革题材或者写农村题材,到了八九十年代很多成名作家依然靠的还是农村题材或者历史,前两天公布新的人口普查,中国将近三分之二的人是在城市,所以城市写作是中国文学必须要加强,或者说这一定是一个主流,但是我们很失望的是,好的城市写作非常少。
但邓老师把都市里的人,这12个故事里面出现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故事,但是他们在这样一个氛围里产生的,包括很精彩的《万象城不知道钱的命运》,这就是在城市中面临春运时候的写作。在农村里面的人在春运会有焦虑或者会有这样巨大的冲击吗?并没有。只有在城市回到家乡的人才会面临这样的挑战。这就是一种都市文学写作的样板,或者说样板之一,刚才邓老师也讲他很不喜欢什么东西都是千人一面、一种模式,我也觉得是这样,但是这种城市写作给大家提供一种很好的思路。这是写作的文学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