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一直做喜欢的事情就够了
今天早晨7时40分,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在北京家中去世,享年100岁。许先生1921年出生在江西南昌,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83年起任北京大学教授,从事文学翻译长达80余年,在中国古诗英译方面的成就尤为突出,并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他也是亚洲首位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的翻译家。许先生直到高龄仍译笔不辍,立志要在100岁前译完莎翁全集。
几年前,许先生登上《朗读者》《开学第一课》等节目,因其深厚的学识和可爱率真的性格获得年轻一辈的敬爱。近期讲述西南联大的纪录片《九零后》中,也出现他的身影。2017年,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许先生的自述《梦与真》一书,回顾人生与治学道路,被评为该年度“中国好书”。今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也推出了《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一书,是许先生对八年联大生涯热忱回忆。我们采访了这两本书的编辑,请她们讲讲与许先生交往的点滴。
许渊冲先生百岁诞辰(图片来源:北京大学官网)
记者:听到许先生去世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怎样的?
杨彦玲(《梦与真》一书责编):非常震惊。因为4月份他还出席了商务印书馆组织的活动,从现场视频看,他状态非常好,中气很足的样子。
上午10点25分,师妹魏华莹突然发来一条信息:听说许渊冲先生已于今晨去世。我第一个反应是:这是谣传吧。但紧跟着,同事建新也发来相关消息。赶紧上微博,打下“许渊冲”三个字,在诸多与许先生相关的条目中,“许渊冲去世”排在第一名。我找出一直照看许先生生活的那个姐姐的微信,却迟迟不敢打字询问,唯恐消息得到证实……但10点54分,看到新闻正式发出了先生去世的消息。
孙文霞(《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一书策划):今年三四月的时候我和许老先生约见了一面,我只见过他这一面。另外一位编辑见得比较多,和老先生感情还挺深的,听到消息已经有点崩溃了,没办法接受采访了。
我们一直都知道许老的状况,今年去拜访了他,在他过生日前,那时候他精神很好。我们上星期还约了今天去见他,所以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们一度以为是假新闻,后来一上午我们整个编辑部都很沉默。
记者:见到许先生时,对他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杨彦玲:《梦与真》入围2017年度中国好书时,央视读书栏目希望我能联系许先生拍个视频,我与央视主持人、导演以及我的两位同事一起登门拜访了他。
之前我们通过电话、邮件联系过多次,我对他的风格是有所了解的。见面的感觉跟电话里聊天差不多,他讲话非常直接,嗓门大,中气足。本来我担心年纪大,拍摄有困难,没想到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特别配合。他的性格就是率真,直接,自信,非常可爱。
孙文霞:今年我去他家聊天的这次,感觉他精神状况很好,吃饭也很好,思维甚至比我还要好。
记者:许先生有哪些细节给您留下比较深的印象?
杨彦玲:一是生活环境非常朴素。很难想象,一个翻译过一百多部作品、年近百岁的大家就住在那么一个没有电梯的房子里。家里只有两位老人,生活非常简单。
二是许先生夫妇感情应该非常好。那时候夫人照君女士还健在,但因为生病,她卧在床上接待了我。虽然已经行动不便,她还是拉着我的手,让我看她收藏的报纸,上面有关于许先生的各种报道。许先生的出版事宜都是由照君老师打理的,我们因为书的事通过多次电话,她以为我是个小姑娘,总是从我的角度称许先生为“爷爷”,听着特别亲切。当照君阿姨跟我提到“爷爷”的时候,眼里都是光,特别感人。
1959年2月12日许渊冲先生与夫人照君合影
孙文霞:他从八几年就开始每天坚持翻译八百字到一千字,他用电脑翻译,眼神也不是很好了,操作也不是很流利,但他还是坚持这件事。我们去拜访的时候也很注意时间不能太久,保持在一小时之内,老先生聊得开心了会超时,但我们还是不敢打扰他太久,不能打扰到他翻译的时间,现在他也是每天都要翻译的。他当时在翻译莎士比亚,还给我们看了四几年还是六几年的莎士比亚的一个版本。
当时我们一直在聊关于西南联大的事情,关于他同学们的事情,还请他给我们提了西南联大的校训“刚毅坚卓”放在书里,作为给读者的惊喜。
1940年5月西南联大俄文学会在翠湖公园欢送刘泽荣教授赴苏联任文化参赞,前排左一为许渊冲先生
在生活中,他喜欢喝甜牛奶,爱吃蛋糕,他的牙和肠胃不太好,需要吃些软的东西。平时除了翻译和看书,阿姨会带着他去旁边的小公园锻炼身体。
记者:许老在翻译方面是个怎样的人?
孙文霞: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真的非常非常的敬业,他正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全集,莎士比亚作品全部翻译出来真的太费力了。也没有人督促他做这件事,全部源于他内心的热爱。
记者:《梦与真》是思想者自述文丛之一,策划很早,当时许先生还不是特别为大众所知,如何考虑到他的?
杨彦玲:许先生虽然当时还不为大众熟悉,但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绩。这是他入选的最根本的原因。
具体来说,还有两个机缘:意识这个丛书的主编是著名翻译家柳鸣九先生,同为翻译界的大家,他与许渊冲先生非常熟悉。当我们在拉丛书名单的时候,他想到了许先生;二是这个项目是2014年下半年启动的。就在2014年,国际译联将“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授予了时年93岁的中国翻译家许渊冲。这个每三年评选一次的国际奖项,旨在表彰那些推动文学翻译发展、为世界文化交流作出卓越贡献的翻译家们,这是第一次授予亚洲学者。
2014年8月22日,中国翻译协会代国际翻译家联盟授予许渊冲2014“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记者:许先生的自传,有哪些地方“颠覆”了您之前对他的想象?
杨彦玲:我对许先生的了解,就是从要做这本书开始的。颠覆我想象的地方,一是他的个性,一是他的记忆力。
他非常好强,也非常坦荡。他特别爱跟人比,尤其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许渊冲有着超出常人的自信,这一点,与人们印象中德高望重的老学者“谦虚低调”的画风截然不同。他不仅与同辈学人比,也与前辈翻译大家比;他不仅和老师比,也和自己追求过的女孩子比;他不仅与国内同行如傅雷、朱生豪、赵瑞蕻等人比,也与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英国汉学家葛瑞汉比……当然,许渊冲的自信是有底气的,他是中国唯一能在古典诗词和英法韵文之间进行互译的专家。在经过反复的比较之后,许渊冲先生得出结论,“西方的对等译论只要求‘不逾矩',是低标准,只能应用于非文学翻译;中国学派不只是‘不逾矩',还要‘从心所欲',这就是中国译论胜过西方、能走向世界的原因”,“只有根据中国学派的理论来进行文学翻译,才能使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这种文化上的自信,正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此外,这本书中还多次写到自己与译界同人如王佐良、冯亦代、赵瑞蕻、陆谷孙等人的分歧与论争,不遮不掩,坦坦荡荡,从中也可见他的个性。
2000年,许渊冲先生在高等教育出版社举行的《汉英对照唐诗三百首》出版座谈会上发言
他记忆力惊人。从南昌石头街59号走出来的小顽童到学贯中西的翻译大家,他一路走来,九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全部浓缩在这一本书里。小学时的同桌,升中学的考试成绩,写过的作文与情诗,老师表扬时的某句话……他的大脑就像一个容量惊人的存储器,一个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人生细节,都清晰地保存他的回忆中。
记者:编辑过程中还有哪些令您印象深刻的事?
杨彦玲:当时定图书封面的时候,我从网上找了一张图片,还通过各种方式跟摄影记者取得了联系,可以付费拿到高清图。可是打了个样寄给他,他不喜欢。他自己从网上找了N张照片,但网上的图都很小,达不到图书印刷的要求,我当然也不同意。就这么来来回回的,定不下来,我有点着急了,跟他商量,我带个摄影师,咱们现拍一张怎么样?我以为这个方案已经不错了,结果许先生拒绝了,他说:不行,现在年纪大了,不好看……最后他给我寄了一份旧杂志,杂志封面就是他年轻一点的照片,他拍板说,就用这张吧。
1941至1942年,许渊冲先生在美国援华志愿航空队担任英文翻译,照片为许渊冲在航空队所住的招待所外公路上骑车
记者:许先生为什么会写西南联大这个题材呢?
孙文霞:之前我们出版了他的《唐诗》《宋词》《诗经》系列,他非常喜欢。去年我们找他聊天的时候聊到了西南联大,定下了这个选题和另外一个选题。西南联大这本书是五月份刚刚出版的,另外一个选题还没有来得及出,本来今天约许老就是要去他家说一下签这本书的合同的事。
他看到西南联大这本书出来就说,其实这本书也不是为了什么人写的,我只是觉得我的经历还是可以借鉴的。这本书的书名叫《永远的西南联大》,但他说,西南联大其实不可能是永远的,它很早以前就结束了,希望我的书能给别人提供一些借鉴。
记者:您觉得许先生身上有哪些属于西南联大的精神?
杨彦玲:比如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他有为民族文化积累、为社会文化建设献身的热忱。许渊冲先生的一生,是追梦的一生。他以百岁高龄,仍然在勤奋工作,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些都是联大精神在他身上的体现。
记者:许先生上了节目以后出名了,您觉得他为什么会被大家这么喜欢呢?他自己对这件事怎么看?
杨彦玲:他之所以被大家喜欢,我想,一个是因为他的才华与成就,他为我们留下的宝贵的文化财富,更重要的是,是他的真实坦荡的个性。不管是在节目中,还是在书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学贯中西的翻译大家,更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可敬的老人。当他在《朗读者》中深情讲述当年翻译林徽因的《别丢掉》,送给自己爱慕的姑娘,眼泛泪光,特别动人。
《中国青年报》今天的标题是“那位可可爱爱的许渊冲先生,走了!”“可可爱爱”,可能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许先生肯定知道自己被喜欢,因为他的社会活动明显多了。有次我给许先生打电话,夫人告诉我,一天接了十七个媒体电话,都是各种采访。还有一次我给许先生打电话的时候,夫妇俩刚刚下飞机回到家,他们被邀请回家乡南昌母校演讲。但我感觉他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他仍然在深更半夜翻译莎士比亚。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够了。(除说明外,本文图片均由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