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想为政老爹擦擦眼泪
红楼梦里，写了很多好父亲。
比如甄士隐。红楼梦写了那么多有儿女的人，只有他一个，只有那一笔，写了父亲的怀抱。写到他抱着女儿，逗她玩耍，又抱她到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其他还有男性抱过孩子吗？都没有，贾琏也不抱抱巧姐，在她出痘疹的凶险时候，他得到一绺多姑娘的头发。
比如林如海。黛玉初进贾府，饭后上茶，黛玉就想起爸爸的话：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
我们就会想到林如海和爱女说话的样子，应该是眉眼温和吧。他之所以教女儿惜福养身，是因为黛玉身体娇弱，自幼多病，做父亲的，日常一饮一啄，都想着教她怎样不伤脾胃。
再比如薛家的二位老爷。一是宝钗的爸爸，见女儿聪慧，就酷爱此女，教她读书识字，比儿子还看重些。一是宝琴的爸爸，带着女儿，走了千山万水，大江南北。
一样的心胸脾性，不愧是兄弟两个。
和这些父亲比起来，贾政实在不能算好。
红楼梦中也写了很多差劲的父亲。
比如贾赦把女儿嫁给中山狼，比如贾珍给儿子戴了绿帽子。
和这些父亲比起来，贾政实在也不能算差。
就像你我的父亲，有优点也有缺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让我们去想他的优点，他的值得崇敬的地方，我们想了半天，但是要找他的缺点，却一找一大把。
比如对我们不够温柔，对妈妈也不够好，比如性情执拗，做错了也死不承认，等等。
这样的爸爸才和我们相配，普通的你我，普通的爸爸。我们何德何能，能拥有一个完美父亲呢？
我们不可能有甄士隐那样的爸爸，他属于神仙一流人物。我们也不可能有林如海那样的爸爸，他随便一考就中了探花。
我们更不可能有二薛那样的爸爸，他们都是儒商，百万豪富。
可是你注意了没有，综上所述的好父亲，和儿女都只有浅浅的缘分，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据说大凡好物不坚牢，会遭天妒。
二
贾政实在不是个好父亲，他打起儿子来，毫不手软，那板子下去的又快又急，咬牙狠命。是想要打死宝玉的节奏。如果王夫人不赶到，说不定真的就打死了。
就算打不死，那个时代没有抗生素，当时正是夏天，如果宝玉伤处感染，发几天烧就会要了小命。
贾政这么愤怒，是因为他相信宝玉逼死了丫鬟。他判断失误，是能力问题，但是他不护短，有原则，这是正义问题。
他犯了错误，也有些苯，但不失是一个正派的人。欺辱丫鬟的纨绔并不少，肯主持公道的父亲真不多。
三
在红楼梦成年男性中，贾政是流眼泪最多次数的那个人。
宝玉挨打那一次，他前前后后流了四次眼泪。
最初误信了金钏儿的死因，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这是急怒攻心。
王夫人赶来解救宝玉，听了王夫人劝告求情的一番话，他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这是不忍于心。
等到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说宝玉：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得你父亲生气。
那个争气的儿子，十四岁就进学的儿子，早早死去了的儿子，比宝玉强百倍的儿子。
贾政的泪珠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这是无限伤心。
等后来贾母来教训他，贾政跪倒尘埃，含泪解释。
这是拳拳孝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心痛到一定程度，泪才会潸然而下。
流着泪的贾政，表情沉重，身形孤单，没有人觉得需要心疼他一下。
四
贾府的成年男性，就贾政一个人做着正经官，上朝下朝，打卡上班，勤勤恳恳。
人不够机灵，做官应该也比较吃力吧。
其余人都是虚衔，不用做差事的，贾赦贾珍的世袭将军也好，贾琏的同知，贾蓉的侍卫也罢，都是摆摆样子的。
他们无所事事，闲到发慌，贾赦就盘算着怎么要到鸳鸯，贾琏忙着去会鲍二家的，贾珍贾蓉觊觎着尤家姊妹，各有各的荒唐。
为什么贾政看到宝玉抓周抓到脂粉钗环就会大怒，从此不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他心里有阴影，他们家实在出不起好色的人了。
红楼梦中唯一一次写到过年，写到祭宗祠，看似繁华热闹，合家团圆，其实有一个人不在。
中间有好多个春节，贾政都在外任上。
当全家在鞭炮声中举杯的时候，他孤伶伶的身影，被灯光投在任所的窗子上。拉得很长。
就像我们小时候，那个总是出差的父亲。
就像那些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的疲惫男子，他们都是一个父亲吧。
他们上下电梯，他们赶往机场，他们家里有孩子，也有妻子爸妈。
五
贾政的另一次流眼泪，是元春省亲回来。
他隔着一道珠帘，向女儿跪拜。
元春回来后，见到了贾母王夫人，拉过了彼此的手，感受到了亲人的温度。
平时像贾母王夫人这样的命妇，作为椒房眷属，是可以每月一次进宫请安的。也就是说，她们能近距离见到元春。
但是贾政不同，他是父亲，大概从元春进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机会看到女儿的脸。
几乎是一别成永远。拜别的那次，几乎就算最后一面。就像此刻，父女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珠帘。
隔着皇家制度，君臣纲常。
贾政跪在尘埃。上一次他流泪跪母亲，这一次他流泪跪女儿。
贾政含泪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不意得征凤鸾之瑞。
这是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
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
惟有兢兢业业，勤慎恭肃的服侍皇上，方不负圣上隆恩。
这让人想起普天下的父亲。你读大学，他送别时总是说好好学习，你毕业后，他送别时总是说好好工作。他轻易不打电话，你拨号过去，他在那头说，你妈在旁边呢，和你妈说话吧。
他总是说大道理，他的思念和牵挂从来不说。所谓父爱如山，父爱无言。你送了他很好用的剃须刀，他依然用着自己用旧的那个，你买的还藏在抽屉里，珍重的放了好几年。
六
帘内的元妃泪眼婆娑，有人相劝。帘外的贾政跪在那里，背影萧索。
他眼角的那滴泪，风吹过来就吹干了，好像从来没有流过。
男人都这样，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悲伤。
就像那次制灯谜，一屋子的晚辈女孩们，她们小小年纪，诗里句里却都透着诡异的不祥，读来让人不安。他什么也没说，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他思前想后，一夜无眠。
他是疼爱她们的。这些花朵般娇嫩的小女娃儿们，他看见她们一天天长大。迎春议婚，他觉得不妥，曾经向贾赦劝谏过不止一次。
他不苟言笑，不假辞色，他一在场，晚辈们谁都不敢说笑了，只盼着老爷快些离去，还我们自在。
他成了冷场帝，贾母也不想带他玩。没有人知道他心里，也有个柔软的角落，愿意和家人在一起，猜猜谜语，讲讲笑话，却又做不来，显得格格不入。
他严肃又古板，没什么长处，做官不如贾雨村，管家不如王熙凤。
也像我们那些普通的父亲。
他不优秀，是个好人。
以平常心，看无常事
读红楼梦，做明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