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章开沅女儿忆父亲
2021年5月28日八点十五分,亲爱的爸爸在我的陪伴下,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受全球疫情影响,远在海外的妹妹及女儿一家不能回国,自己的先生也因疫情严控无法从广州赶到武汉。作为家中长女,只能独自一人强忍巨大的悲痛与相关部门商定并办理最后的告别。夜深人静之时,特别想念爸爸,对爸爸的思念如滔滔江水般涌入心田,喷出的眼泪牵出绵绵不绝的挂记与想念。
自从爸爸离开,一篇篇悼念的文章、一个个缅怀的情境,无数的人表达着对爸爸相同的尊崇与敬仰,“山高水长,一世风骨真君子;春风大雅,百年文章好先生”。作为女儿,在生命的溪流中有太多太多“属于女儿的爸爸”的印记与关爱,时时浮现在脑海。
童年时的明明 摄于1964年
爸爸背着明明在东湖畅游(1967年)
最不容忍是说谎——记忆犹新的挨打经历
爸爸一辈子将“真”作为自己的学识与品行的要求,对女儿的教育亦如此。
儿时记事以来,爸爸给我的印象特别严厉,也曾因自己的“贪玩”或“不听话”被爸爸严厉地教训过,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是因说谎而挨打。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家在武昌昙华林,我当时年仅6岁。一天,楼下邻居孩子将他的玩具借给我玩。快吃午餐时,爸爸要我将玩具送回邻居家。那时的我特别胆小害羞,拿着玩具准备进邻居家时,看见他们家中好些人正围坐餐桌吃饭,就躲在门边不敢进去,随后,鬼使神差地将玩具悄悄放在台阶旁水沟的石头下面,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告诉爸爸:玩具还给他家人了。
谁知午饭后,邻居家的奶奶在楼下反复叫喊我催还玩具。在爸爸的逼问下,我只能如实交代:没有交给他家人,放在他家旁边的水沟了。
爸爸牵着我一起去楼下沟中取出玩具还给邻居并赔礼道歉。
回家后以为没事了,正准备睡午觉,谁知爸爸走过来要我趴在床上,从书架拿出鸡毛掸使劲抽打我的屁股。傍晚时分,爸爸将我叫到他身边,关切地问我还疼吗。然后,对着满脸委屈流着泪水的我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打你吗?是要你记住,我最不允许的是说谎!”
从那以后,我时时记住爸爸话,不说假话,不虚伪,真诚坦荡地做一个真人。
明明和爸爸摄于武汉长江边(1966年)
办法总比困难多——亲自抄写小学课本
“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是爸爸交给我的打开困境的一把钥匙。
1967年,全家平静的生活开始被“文革”彻底扰乱,也在我幼小的童年心灵中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时我年仅8岁,就读武昌棋盘街小学(“文革”期间改为东风小学)。我记不清何时开始,爸爸妈妈每天都要从昙华林赶到华师总部,刚开始早出晚归,后来晚上也不回来了,就我一人留在家中独自生活。
每天独自一人去食堂买饭,上学途中要独自穿过街道小巷,时常会被附近的大男孩拦住,强行翻我的书包,抢走本子和新买的笔盒,甚至还放狗出来追咬,吓得我不敢去上学,经常逃课。再后来,社会治安也越来越乱,外面的闲杂人员时常擅自出入昙华林院子里。
爸爸得知我的情况后,担忧我的安全问题,立刻将我转到华师附小,周一至周六和妈妈同住女生宿舍一楼的房间里,周末晚上三人再一起回昙华林家中。
有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和爸爸从昙华林赶到华师,打开宿舍门顿时傻眼了,不知何时我的书包被人用竹竿勾出窗外,扔在宿舍外面的土坡上,书包里面所有课本都没有了。当时,小学统一使用的是北京编写的教材,新华书店里都买不到。怎么办?没课本怎么上学呀?我急得不知所措。
晚上,爸爸来到我的房间,认真地对着我说:“明明,有办法了。明天下课后,你找同学借课本,晚上我们一起来抄书,白天上学再还给同学。”第二天放学吃过晚饭,我们父女二人就开始分头干活了,爸爸负责抄写语文书,我抄写算数课本。记得爸爸一大早从男生宿舍那边赶过来,拿着他抄写的课本兴奋地说:“看我的速度快吧,一个晚上就完成了五篇课文。”在爸爸的带动下,我也加快抄写速度。就这样,父女俩齐心协力,仅一个多星期就完成了课本抄写工作。而更神奇的是,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居然从一个“落后生”一跃成为班上的“尖子生”,第二学期,还当选为班长。
稍感遗憾的是,由于多次搬家,那本珍贵的“手抄本语文课本”已荡然无存,但更多欣慰的是每当我遇到坎坷或困难,都会对自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
豁达乐观不抱怨——一次难忘的“忆苦饭”
朋友说我总是乐观向上、从不抱怨,我想这应该是得益于爸爸的影响。
1972年,华师历史系与政治系合并为“政史连”,老师和家属从学校总部搬至武昌卓刀泉附近的山坡上。当时正值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入学,老师和学生虽同在一个食堂就餐,但买饭的窗口是分开的,右边是教工窗口,左边为学生窗口。我那时在华师二附中读初中,爸爸每天带着一顶草帽,穿着粗布衣服,早出晚归,偶尔中午回来吃午饭,从不告诉我他在外面做什么,但从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疲惫的神情中可以看出,爸爸一定是在田里或野外干着很累的体力活。多年以后,从《吾家往事》中才知道,爸爸在“文革”中“沦为重点批斗对象,经常被迫下乡劳动”。
记得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见爸爸回来了,说他肚子好饿,要我赶紧去买饭。我提着饭盒快步向食堂走去,一路还暗想:今天加餐就好了。快到食堂门口,学生窗口上方的黑板写着:“红烧肉,萝卜排骨汤”,阵阵肉香味令人垂涎。我迫不及待地跑到教工窗口,奇怪,卖饭窗口没有人排队,抬头见黑板上写着:“今日午餐:忆苦饭”。师傅盛了两勺黑乎乎的野菜汤,外加两个大糠团。我提着饭盒回到家里,父女俩默默地吃着“忆苦饭”, 那干巴巴粗糙的糠团实在难以咽下,而爸爸却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随后微笑地对我说:“明明,下午还要上学,中午一定要吃饱啊。这糠团的确不好咽,但我发现一个小窍门,咬一块不要嚼,喝一口汤,它即刻松散就容易下咽了。”我就按着爸爸教的诀窍,吃完了这顿难忘的“忆苦饭”。
时光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爸爸当年大口吃糠团的画面时时在脑海中浮现,时时影响着我的人生态度,将“苦”嚼碎能够“清心润肺”,对生活不抱怨,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更好的生活方式,关注事物积极的一面,快乐地活在当下。
爸爸得意之作——插花(月季是爸爸亲手栽培),摄于2010年5月
风趣幽默有活力——停车被罚变“大发”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似乎从来没有老年暮气,风趣幽默、活力四射是爸爸始终的样态。
随着时光的流逝,爸爸的年纪越来越大,而年老的爸爸更慈祥,更和蔼可亲,在生活里充满了稚趣和活力,总是能用幽默的语言化解我们的尴尬与窘迫,甚至将尴尬与窘迫转化为欢乐的歌。
2009年元旦,迎着新年第一缕霞光,全家驱车去广州麓湖公园观光,我将车停在白云仙馆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游览完毕,返回到停车处,发现车前窗雨刮夹有一张白纸,走进一看竟是交警的罚单。我当时感到非常气恼冤屈:这里没有任何禁止停车的标志啊。爸爸见我那模样,笑着说:“明明,应该高兴,新年第一天被罚,意味着开年大‘发’呀,哈哈哈……”全家人都乐了起来。
离开公园时已近中午时分,我们就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等候中,女儿不小心将桌上的茶杯碰倒落地,摔成碎片。爸爸看着外孙女害怕窘迫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好事吉祥呀,岁岁(碎碎)平安嘛!”
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爸爸一直在女儿的心里,不会忘记,从未远去。
爸爸的学术与精神感召了许许多多的人,人们评价爸爸“眼前高山,棱稜风骨人仰止;身后江水,一轮明月是我师”,爸爸的学生喊出“吾爱吾师,吾师乃完人”……而在我的心里,爸爸就是陪我抄课本、给我讲笑话、遇到困难鼓励我、做错事情教育我的爸爸,我爱我的爸爸。
从此以后,“爸爸”这一词汇,一读起来便会热泪长流。
爸爸,女儿想你……
陪伴爸爸的最后时光,2021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