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我在世间走这么一遭,盼望跟大家说些话
图源:《十三邀》
许倬云,1930年7月出生,江苏省无锡人,在战争时代辗转,学成于台湾,师从傅斯年,后在胡适的引荐下,前去美国求学,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是当代最重要的史学家之一,也是王小波口中“我的老师”。
去年年末,在美国匹兹堡的家中,许老先生于病榻前录制了一档全新节目——《十日谈:疾病、大国博弈与我们的未来》。
在节目中,这位九旬高龄的老人,为我们详细讲解了在价值剧烈变动的时代里,作为个体如何获得安定;在动荡变化的世界中,我们的思想又如何可以凝聚在一起,汇成文化的潮流。
“到终点站的时候,就是我们下车的时候。”但在下车前,“我盼望,我在世间走了这么一遭,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动大家不断地、一天比一天进步。”
今天我们与你分享许老珍贵的表达,不论是加深对国家、疾病等宏大议题的理解,亦或是对个人的生命体验产生一丝撼动,大概都是我们与这位饱经风霜而广阔的灵魂,产生的共振吧。
讲述 | 许倬云
来源 |十日谈:疾病、大国博弈与我们的未来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学问的理想境界,是永远要到而到不了
我是在战乱里面长大的,战争的烙印、苦难、忧虑,从五六岁、七八岁就开始成为我身上流的血。所以我向来就能看得出,老百姓,包括我自己,面临什么样的恐惧、什么样的忧愁。
我不像很多大师,能够外出上学,我小时候是在家里读的书。大师们去读书,传先圣先贤的教训;我是从老百姓的角度去看,作为老百姓,我要的是什么?
我要的是太平日子,和和平平、舒舒爽爽的,两个手、一张嘴和一个头,家人安安乐乐,过小日子。但是,这种太平日子很难实现,而是整天逃荒。问题在哪里?
所以我的念书,从来不是在书本上念,而是看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命里遭遇了什么困难。从那个方向想,最后归结到民族的文化。
追究民族文化的源流,在于上层的文化下达民间,普及后,成为中国文化的特色。我觉得这个是中国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大社会、小社会,天然的网络、人间的网络、交通的网络、人事关系网络——包括亲属、交情等——地缘亲缘的综合网络,重叠套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交流,互相干扰,综合起来变成一呼一应。
所以我才感觉到人间的生活是互动的。大圈和小圈的互动,人跟群体的互动,天然跟人间的互动,过去和现在的互动,现在和未来的互动。极复杂的多向度的互动和纠缠,构成了我们复杂的生活。
这一套文化为什么对中国有意义,而对西方没有同样的意义呢?因为西方有基督教。欧洲不论东正教、天主教还是新教,宗教的源头是上帝。上帝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切网络的源起。人只能单方面接受上帝的安慰或惩罚。
中国呢?人心怎么想,就造成社会怎么样。多少人的心合在一起,就是众人的人心,这就是支配、呼唤、抑制、鼓励我们的力量。
我常常做比喻——中国为什么开天辟地的是盘古?盘古是巨大的人,他的头和眼睛变成了日月,身体变成了大地,皮肤、毛发变成了树木,但他的灵魂充斥着全天下。所以,中国的上帝是创世纪的盘古,而创世纪的盘古就是你我的心。
我能理解为什么到了后来,一直到董仲舒,都强调“天人感应”。这个感应里面,中国人始终相信“变”字,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易经》里只有“易”——“改变”——是“不易也”。
人要习惯于变,而不是习惯于一个既定的、固定的政策,既定、固定的权威——像上帝,或者历史的命运。每一刻,历史都在转变;每一刻,历史的转变都影响着我们自己。我们必须回应。
人一直在扮演,一方面是我,一方面是众心之心。也就是孔子讲的,人要修身,修己到了一定的地步,要去照顾别人——安民。安民之后,要安人,就是安百姓。百姓是百多个群体的总合,一百个姓氏,一百个国家,一百个大单位。“百”是多数的意思。
安民、安百姓,孔子说连圣人都难做到,但这是需要做的目标。《礼记》里面的“大同世界”,圣人都没有做到,但是这个目标必须悬在那儿。中国未来理想的目标,“大同世界”是走的方向,不是已经在那里的成果。
学问的理想境界,是永远要到而到不了,永远有更进一步改变的可能性,永远有纠正错误的可能性。
而不是说画一个圈儿,里头东南西北都画好了,比如认为有不可改变的历史命运。不能这样,历史决定不了人类方向,历史只能永远地追寻,永远在求改进,永远在矫正。
02.
从《十日谈》开始
由于瘟疫正在发展,过去历史上的大瘟疫,有一个文献叫《十日谈》,记录当时人的一些感想。今天,我们也面临着正在进行中的大瘟疫,我们也有一些感想。
不巧的是,恰好碰上了美国政治上大的变化,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做了许多荒谬的事情。
美国瘟疫的蔓延,加上特朗普的政治荒谬行为,合在一起看,我自己的感想是,生物性、病理性的事情蔓延得难以抑制,但更严重的是,文化上、社会上的集体瘟疫。
社会性瘟疫,是野心人士由于欲望和愚昧无知,合在一起产生的——牢牢抓住权力不肯放,为了抓住权力,不惜对外挑战,四面树敌,而对内也不安定。
人类文化上社会性的大瘟疫,其严重性远比病理性的瘟疫更惊人。这种瘟疫,轻则动摇国本,重则毁坏文化发展的基底。人将不再讲文化、不再讲法律。人类回归,回到比猿猴高不了多少的一种动物而已。这是非常可怕的现象。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可怕现象的前奏,居然开始出现了。居然有这么多人,会附和这么一个愚蠢、盲目冲动的野心家,他居然能得到七八千万张选票。
我们不能单单诟病美国选举制度不完备、有漏洞,我们更要质疑、要检讨的是,号称自由、民主、法制的美国文化,为什么在这些高尚的理念之下,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而全国居然无法抵制?这是值得我们探讨的。
美国的文明,是过去的文化累积起来,形成了今天的文明。在这个文明中,我们表面上看来,高楼大厦、声光化电,无所不能做到。但为什么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群,没有办法预防这种野心家的出现?为什么现代的美国可能重蹈当年罗马的覆辙?
这个局面,今天几乎要重新出现一次。美国耗尽兵力,去建设强大的武装力量;耗尽财力,去建立一个以美元为中心的世界经济体。美国的问题不在于外部的挑战,而在自己内部的腐烂和溃散。这值得我们警惕。
《十日谈》进行十个星期,我们的讨论以中国文化问题为主体。但我们每一次的讨论,实际上背后都隐藏着正在发生的、美国和世界其他各国各地的情况。
03.
唯一不会改变的事,就是我们经常改变
我们把世界问题跟中国问题合在一起讨论,看究竟中国能不能在世界混乱之中独善其身?能不能在独善其身之外,帮助世界其他各处人众,大家共同缔造一个真正和平大同的社会?
这不是一时一代就能做完的,也不是一个世代、一百年时间就能完成,这要花很长久的时间。担下这任务,完成这任务,这个是我对大家的盼望。
我一辈子生在中国,长在外国。我接受的学校教育,前半段在台湾,后半段在美国;我的研究生涯几乎三分之二在美国,三分之一在中国台湾。看上去我的生活是流离失所,但也因为这种“流离失所”,我对各个地方都有一些自己看出来的问题。
我愿意跟大家一起讨论,给大家指出我所讨论的、想要提出的问题,究竟关键点在哪里,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我们要如何避免它,才能使得我们中国不重蹈别人的覆辙,开拓出一条康庄大道,一步步走到真正日新月异的世界。
我想提出一些过去没讨论过的课题,就是地理环境、人群本身经历的历史,以及人群和人群相接触时候,彼此采取的态度。这些是历史上的人众,从小社群、一个个家庭亲属集团,或者是共同生活的集团,逐步走向世界大同的局面。
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族群,在它的过去历史上,都有过一定的阶段。经历的阶段不一样,不一定以同样的方式出现,不一定以同一个方式去处理。但每出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都会使得世界永远在“变”的状态之下。
如上面所提到的,《易经》认为,“变动”是唯一不变的真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改变的事就是我们经常改变。我们唯有面对这个预设的条件或现实,才能够防止“世界永远不变化”的教条。世界上重要的宗教,没有一个不是经过一次次修改、一次次改变,使得它更适宜于当代人的心理需求,更能解答当地人的困难、当时当地的困难。
文化是一种信念、理念,可以称它是智慧。但智慧建立在知识之上。我们如何处理知识,让知识转换成智慧?如何将个人的认识转换成集体的认识?这是很重要的内容。
我们不能单单以学生考试、获取学位,或学术文章发表的次数作为学术成就的依据。学术的成就最后应当总结成为一个文化成就的总成绩单。文化成就的总成绩单表现在社会是否有序而安定,人们的生活是否舒畅,走向共同社会的过程是冲突还是协调……
这些都是一步步走来的。很多情况由历史造成,很多历史条件由地理环境造成。而地理环境,我们共同的地球的情况,也造成了今天和未来如何重合。如何“分”,构成了未来如何“和”的先决条件。
这个“和”是松散的“和”还是比较紧密的“和”?是同一个中心的“和”,还是许多中心协调之下的“和”?这些都是永远不能完全得到答案的课题。这些课题需要我们不断地追寻、检讨,学术研究就是不断给自己找问题。
04.
政治太短,文化很长
政治太短,政治是每天都会改变的,政治制度可以长期存在,但政客会改变政治。更长程的是经济交换,人们每天的生活怎么样,生活资源是怎么来的,如何购买资源?
再长程一些的是文化,整个世界的文化正在迅速地改变,文化和文化之间的桥梁正在建构,但文化与文化之间几千年、上万年的取向不一样,造成了选择方向不一样。可是不同的文化在今天被逼迫着,要在互相接触之中走向交换,走向理解,走向融合。
这条路最难走,时间也走得最长。这条路走得不顺畅会起引摩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能走顺畅,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可以是仇人,可以是爱人,看我们如何处理。
随着经济的全球化,文化与文化之间的间隔确实在逐渐减少,一个正在变动的社会正在形成。
而每个人接受的讯号、讯息,以及每个人理解、消化程度不一样,怎样把差异和分歧综合起来,去找更多的共同的理想?
过去我们把空间视为长、圆,第一空间是点,第二空间是线,第三空间是立体性。但是今天,假如没有拓扑学,基因的结构图就画不出来;假如没有复杂的空间想法,我们就没有办法处理量子力学的宇宙,理解空间与空间怎么套叠、坍缩、扭曲。
多样变化空间其复杂的程度是infinity(无限),你追逐infinity(无限),那追逐就是无止境的,无限的。
知识愈丰富,我们应该愈谦卑。但大多数人不会这么想。今天,我们对知识有尊敬,但我们要理解知识是有限度的,知识里面有一大半是经常不断改变的,尤其是我所关注的历史知识的改变。每一次反省昨天的时候,意义都不太一样。
05.
不要让文化走到尽头
此外,“文化”和“文明”其实是两个不同的观念。文化,我认为是一种行为,行为驱策我们形成如何选择、如何处理事务的理念。这些文化总结在一起,提升到一个精致的地步,这叫作文明,变成一种原则。
文明到达了一定水平,我称之为“crystallization”,结晶化。碳粒子变成水晶钻石以后,就坚硬不可再分割、坚硬不可再破坏。我们不要文明走到终结,我们要永远进展,永远自我修整,以求得更适合的道路。
“Culture”是文化, “Civilization”是文明。以宗教来说,信念和信仰在的时候,是文化。结成为一个教会、教派,或出现大主教、大宗师,形成思想体系的时候,它就成了文明。达到某种水平的文明是成就了的东西,“成就”了的东西就不能再改变了。
所以,我盼望在“求知识”这个行业里的同仁们,我们永远要记得:我们追寻的是知识,但知识学到后,最好能够成为智慧。个人智慧是不够的,许多人的智慧合在一起,才能构成文化的潮流。文化潮流进展中,还要让它永远开放、不断修改,而不要让它走到尽头处。
到终点站的时候,就是我们下车的时候。我们要这辆列车继续往前走,我们就必须要保持文化的动力。文化动力在哪里?需要开放的环境、没有禁忌的约束,需要自由的胸怀,还要有对自己诚实的态度。这些,是学术界必须信守的原则。
在这些原则上,我们共同努力,共同切磋,将我们个人的所知所能贡献给大家,大家做一个综合、比较、推演,做进一步的寻找和研究。这样我们才是使知识引导了我们生活,生活引导了我们生命。我们读书才有意义。读书不是为了学位,不是为了地位,不是为了声名。读书是为自己求心之所安。
我今天的发言是在我的病房里面,这是医院帮助我在家设置的病房,他们帮我在前面开了一个升降机,使得我从椅子提升到床上,从床上提回到椅子。我自己不能动,要靠着机器帮忙。在这种条件之下,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
但是,每一句话都出自我的诚心。我盼望,我在世间走了这么一遭,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动大家不断地、一天比一天进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只有不息的自强,才是真正的健康、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