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年批评家谈金克木:学习永远是一个相互激荡的过程
一代大家金克木(1912-2000),一生著书广而杂。他著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旧学新知集》《末班车》《探古新痕》《孔乙己外传》《风烛灰》等,译有《通俗天文学》《三自性论》《伐致呵利三百咏》《印度古诗选》《摩诃婆罗多·初篇》等,其读书与治学自有独到幽微之处。
十五年前,黄德海曾从金克木生前约30部已出版著作中精选50余篇有关读书治学方法的文章,集成《书读完了》。近日,他与好友张定浩、木叶共同编选的一套“金克木三书”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续断编——金克木述生平》由张定浩编选,分小学生、少年时、十年灯、善知识四辑;《梵佛间:金克木说印度》由木叶编选,分中印之间、现代天竺、艺文杂识、梵佛究竟四辑;《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由黄德海编选,分比较文化书、旧学新知书、无文探隐书三辑。
6月19日,三位青年批评家一起做客上海图书馆,与读者分享他们的编选心得。
“金克木三书”
黄德海(左)、木叶(中)、张定浩(右)谈金克木
“小学生”金克木?
黄德海先介绍了金克木的学习历程。开始是在家里跟大嫂和三哥学习,认了很多字,学了点儿英文。八岁那年,金克木跟着去教书的三哥来到了安徽寿县第一小学。小学毕业之后,他又跟着私塾先生学了两年。此后,他曾想考入凤阳男子第五中学,因为那原是师范学校,学费和食宿一概免收,但开学不久就发生了学生运动,学校随即遣散学生,金克木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学。
但是,金克木并没有停下学习的步伐。十八岁时,他来到了北平。此后数年或沉浸于免费图书馆,或出现在各个大学的开放教室,还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过不到一年的管理员。七七事变爆发后,金克木去了香港,当了一年的报纸编辑。回来后陈世骧介绍到辰谿的桃源女中教英语,又推荐至湖南大学教法文。暑假去昆明访友,遇到了傅斯年。傅斯年送给他一本恺撒的《内战记》,他回去后根据后面的英文语法概要,自学会了拉丁文。再后来,他沿着缅甸去了印度,跟着一位名叫憍赏弥的老人学了梵文、巴利文,还在当地学会了印地语。最近黄德海查到,有报纸报道,胡适是金克木的结婚证人,当时胡适就说,北大有“偷听”的传统,金克木就是“偷听”成才的。
“金克木受到的正规学校教育,只到小学毕业为止,但他教过小学、中学、大学。”在张定浩看来,金克木可谓“奇人”:他不是师范毕业,没当过老师,但当着当着就会了;他没正规学过外语,看了几本外文书,看着看着就会翻译了,译着译着外语就越来越好;他也没学过写作,但边读边写,写着写着就能发表了。
更重要的是,金克木在无边的技艺与具体的使用之间,走出了自己的路。张定浩说,就比如学法语,金克木只要求自己了解拼写规则和语法,能看懂,能翻译,就够了,而不是非要自己成为一个法语专家。“这一点很重要,否则每一门技艺都可以把一个人吞噬掉。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就是帮助别人入门,而不是在某方面造诣深厚。他把每一门皮毛综合在一起,触类旁通,成就了自己。”
“这就像拥有地图一样。上海这座城市很大,我们有很多地方都没去过,但如果拥有一张上海地图,我们就能清楚地知道上海整体的方位和自己的位置,这比你去过上海的所有地方更加重要。做学问也是如此,人不可能穷尽所有的学问,但可以了解自己所学处于什么位置。”
金克木(1912-2000)
把知识、常识变为生命智慧
“我们了解自己,极其重要的是不断找到对的镜子。”编选《梵佛间》后,木叶感慨良多,他发现印度是一面很好的镜子,我们可以从中进一步审视中国的儒家、道家,以及已融在血液里的佛教,包括独特的禅宗等。
“有人说,为了弄清楚一个事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写一本关于它的书。或许,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梵与佛、中与印,抑或金克木这样的人,编选一本书也不失为一种尝试。”木叶以此为策励,并半开玩笑地说,“我编了一本可能有的地方自己目前也不是很懂的书,但我也因此有了一点点骄傲。”
而金克木,在木叶看来是一个能持续教育自己、升腾自己的人。“他研究佛教,研究印度,研究语言和文化交流,即使是在中国最复杂最动荡的时期依然没有停下来。他与自己对话,并和时代有一种‘相互克服’,他最朴素的方法就是读、思、写、译。”木叶称,后来人们说“读书无禁区”,金克木可以说正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几乎在每个时期,他什么文本都可以看,都可以自己去学,包括外语、宗教、哲学、天文学等。他强调知识,这很重要,但更可贵的是‘转知为识’与‘转知为智’,即把知识、常识变为现实洞见,把知识、常识变为生命智慧。这里包含了思考、感悟与行动,成败得失,都透出一种跌宕自喜的状态。”
张定浩也表示,学问和知识在金克木那里都不是名词,而是动词。金克木的学问是“如何问问题”“如何找问题”“如何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然后探索下去”,金克木的知识是“知道这件事是什么”“知道作者在想什么”以及“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说,现在这个时代比金克木的时代方便多了,想学什么都可以找到网课,但是真正学到东西的人又有多少?“学习不是静态的,关键还是自己有好奇心,真的特别想学要学的东西。对金克木而言,教学相长,读写相长,永远都是一个相互激荡的过程。”
《书读完了》
一个不断趋近整全的人
黄德海提到,金克木晚年有一个重要的提法——“无文的文化”,这类不文或“无文”的文化常被称为民间文化或下层文化。在《“道、理”〈列子〉》里,金克木说几千年来,中国人绝大多数都不识字,识几个字也只写信记账,不大读书。但讲中国不能把他们忘了,“他们听书、看戏、种地、打仗、做工、经商,有的甚至做大官,当皇帝。他们的思想是不是中国人的思想?和书本一样不一样?他们的思想在哪里呢?”在《无文的文化》里,金克木写道:“不识字人的文化和识字人的文化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文化的记录是文字的,但所记的文化是无文字的。文字的文化发展自己的文学。无文字的文化也发展自己的文学。有文字的仍然在无文字的包围中。”
“金克木有一句话特别经典:假如阿Q先生能成为哲学家,也著书讲道理,很可能他的大著就是一部《列子》。”黄德海说,金克木认为《列子》是给平常人讲的哲学,全书讲了许多荒唐故事和荒诞话,非常符合中国老百姓的心理,是一两千年前中国的卡夫卡。“他认为无文的文化其实在更大面积上影响了中国历史的发展和走向。我认为这是他于晚年提出的极具原创性的说法。”
仔细回味,黄德海发现《续断编》《梵佛间》《明暗山》正好对应了金克木一生的三个阶段:《续断编》侧重于金克木的学习时代,《梵佛间》代表了金克木的为师时代,《明暗山》则收入了金克木晚年写的有关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等等各方各面的随笔,代表了他晚年的神游境界。
“这三本书,一本谈论自我生平,一本谈论佛学,一本谈论各种学问,但不管是写自己的故事,还是写种种学问,他的文风很值得咀嚼。”张定浩说,乍一看有点枯燥,缺少一点华丽的东西,但看进去了就觉得比较有味道,明白如话,干净准确,特别难得。
从金克木的文字里,木叶认为他是一个言、知、行接近合一的人,一个不断趋近整全的人。“金克木还写诗、论诗,对文章之道也有见地。他还喜谈武侠小说,他说为什么人们迷金庸,原因很多,重要的一点是他创出了几个很吸引人而又意义非凡的人物。我们深知现代小说已有多种的改变和探索,但金克木的话依旧可视为某种提示,譬如能在艺术长廊之中放入一个虚构而又活生生的人物,这样的作品终究可敬。这些人物将站起身来,走向我们,和我们握手、拥抱,或一句话都不说,但已然成为我们的朋友,参与我们真实的生活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