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三角看展】一个准确的预言:“他年吾古不朽藤”
“畸人青藤:徐渭书画作品展”已展出月余。六月末,我终于得空在黄梅雨季中来到了绍兴。
绍兴徐渭艺术馆就在青藤书屋北侧,今年五月份正式对外开放,正逢徐渭诞辰五百年,集合了国内诸多文博单位的真迹,算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青藤老人个展了。初见绍兴徐渭艺术馆,整体外观还是挺惊艳的,富有设计感的现代展馆形制,艺术馆和游客中心都是统一的设计风格,设计者将国画中的“山”和“水”具象化:艺术馆外形以山势起伏相呈现,搭配徐渭塑像后轻薄流动的水层斜坡。
艺术馆内有一处类似天井的山石造景,富有意趣,在一楼二楼都可以看到,阳光下的涟漪可以令人驻足许久。
参观所有的艺术展览,我都非常推荐先找个语音导览,一个连贯的讲解总是能更好地了解艺术家的生平和作品,尤其是有些展览的文字介绍不全,只有语音导览较为完整,如果作品介绍和你个人感受有出入也没问题,艺术作品的喜好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同。当然,作为徐渭个人专门的艺术馆,生平部分在一楼的两个展厅有非常充分的介绍,这里无需语音导览,只需认真看一下就有所了解。而二楼四个展厅的书画作品部分,有和语音导览一模一样的文字介绍在作品边上,但考虑到艺术作品的展示氛围、光线对文物的影响以及展览方式,通常光线集中于作品本身,环境较为昏暗,逐字逐句看文字确实费劲,可以考虑语音导览。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徐渭艺术馆做的微信语音导览,很麻烦,需要关注公众号后自己手动发送相应作品编号,发一个听一个,尝试两个我就放弃了。有时不得不感慨,就语音导览这部分,不少文博展览确实比不上收费的商业展览。
艺术家生平介绍通常是我很喜欢的部分,一般了解一位艺术家,都是以“艺术家”身份本身来看待,但每个人都是立体的,按照古代的教育体系,书画往往是陪衬部分,“德、文、诗、书、画、印”,在当时看来,重要性是依次递减的。徐渭的个人经历和后期精神状态,是符合大众心中“艺术家”的典型。
徐渭幼年丧父,母亲因是婢女在他十岁时被逐出家门,自幼天资聪慧,但乡试八考不中,一种说法是他不甘于八股,文风过于自我所致。徐渭广交朋友,还做了几年胡宗宪的幕僚,发挥其军事才能,中年杀妻入狱,晚年潦倒卖字画为生,有人称其为“中国凡·高”。就其杀妻一事,不少介绍里讲他当时精神错乱,九次自杀未遂,期间他误以为继妻张氏出轨,杀妻入狱。而徐渭当时是否神志清醒,馆内只提及他在晚年记录中闪烁其词,个中是非,难以言明。
大多数观众集中在二楼的四个展厅,可见大家对书画作品本身的兴趣,还是要高于单纯的文字介绍。
徐渭自称“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但今天当我们提及徐渭,他画所带来的盛名是要超越其书法的,徐渭、陈淳二人并称“青藤白阳”,是写意花鸟画绕不开的人物。有时候不免令人唏嘘,人们对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认知,受太多因素影响了,就连艺术家本人也决定不了。徐渭的书画作品能看出“字如其人”,潇洒不羁的狂放中绕不开的纠结。他的书法以草书尤为出彩,馆内书法数量要多于绘画,其中有三幅巨型的书法,放置于大展柜中,有横扫千军之感。
但细看其每个字的气息,笔画勾连牵丝的地方,总有种弯弯绕绕的提按顿挫处理,视觉上显得缠绕牵绊,这可能就是一位书家个性的体现。当然,馆内展出了不同时期的不同字体,有严谨娟秀,有狂放舒缓,有工整端正,毕竟一个人不同人生阶段的表达不同,且遇上公事还是免不了端端正正书写。
徐渭的绘画给我的感受,他是一个文气和市井气并存的人,此次展览有好几条他的长卷,其中反复出现诸如石榴、葡萄、菖蒲、萝卜、螃蟹、水仙、荷花以及梅兰竹菊等意象,有些构图也是趋于雷同,可能存在应酬之作,不知是否因此而将自己的画排在第四,但其中的文人画气息着实浓厚。而市井气在于,徐渭还绘制了不少时蔬、果实、大鲤鱼之类的作品,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题材比较“下沉”“接地气”,这类作品大多比较随性,不太讲究经营位置,更像是记录生活的玩乐之作。二楼第一个展厅一进门,就是一张《花卉蔬蟹图》长卷,每种花卉边上都配有题跋,其中一段的临水梅花尤其精彩,梅枝从粗到细,中间一段隐没于水中,前端梢头出水,水波中浮着点点花蕊,“虽能避雪尘,恐未免鱼吞”。这个构图也出现在另一个展厅的长卷中,但无论墨色浓淡、出枝角度还是梢头的俏丽感,都不及这张。写意的乐趣就在于偶然性,技法再纯熟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画面,主要是能把握在更为精准的范围之中。而文人画趣味和造境的一部分,就来源于这种生活可见,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留意的画面。
徐渭的《墨葡萄图》已经撤展,只借了一个月,没有看到的朋友也不必失望,网上有非常多的电子资源,这里也不赘述。而且和一般带颜色的画不一样,徐渭的画因为只有偶尔设色,其印刷品的还原程度相当理想,甚至在现场看实物,那种半生熟宣纸的墨色,真还挺像印刷的。但有一点印刷品展现不出来,就是墨中加胶的透明感。
这里先科普一下,现在我们使用的那种能够完全渗化的生宣,要到清代才普及,徐渭的书画作品没有一张是完全的生宣,基本都是半生熟,区别就是半生偏生或偏熟一些。而生宣到熟宣,需要加明矾和胶液,胶液是用来固色的,而明矾是填补纸张纤维的空隙,当我们在墨汁或颜料中只加入胶,通过在半生熟或生宣上绘画,就会呈现很特殊的肌理,比之生宣,墨色、水分渗开范围更小,且会很快被固定在纸上,笔痕会消失,能够形成一种水墨交融的混杂感,晕出朵朵墨花,比之熟宣,要水墨淋漓和松快不少,颜色也没那么容易完全融合均匀,显得呆板,而水色和胶相融的部分,会呈现清透的水感,有点像把水“固定”在了纸上。徐渭不少作品都加了胶,大家耳熟能详的画家齐白石也有很多作品,是运用加胶来形成这种交融感的,只是后者颜色艳丽一些。
出展馆,沿着小巷子一路走,你还可以捧着黄酒奶茶,吃着黄酒冰棍,和路边的笼养八哥唠唠嗑,领略江南水乡的雨天乐趣,若能穿越到五百年前,在青藤书屋偶遇畸人徐渭,那就妙不可言了。“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与历经四百多年而不朽的青藤老人“不朽藤”——遗墨面对面,真是一桩值得欣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