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干戈都损伤不了的好春光,的确值得我们一再追忆
认识白谦慎先生,是在庚寅天贶节的苏州。得闻謦欬,又蒙赠书,感激是不必说的,而分别之后,既无要事,也不曾去打扰。这年初冬,他来电说,六十多年前查阜西先生赠给张充和先生的宋琴“寒泉”,有人想以二三十万美元买下,捐给美国的博物馆,也有人建议拿到国内来拍卖,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旗帜鲜明地表态,古琴再古,也是琴人一直在使用的乐器,一进博物馆,琴人就很难接触到,几乎无法延续它的音乐生命;而拍卖虽不免落入不弹琴的有钱人之手,但终归在外面,可以流通,可以借出,尚有重回琴人之手的可能。过了几天,白先生再来电话,说张充和先生认可我的观点,委托他将此琴付诸拍卖,又问我能不能作一篇两千字的文字,供拍卖机构用在图录上。
张充和与书法弟子白谦慎
由于一直在为撰写查阜西先生的年谱长编搜集材料,写一篇查阜西、张充和的交游始末原在计划之内,如今长者有命,日程自然提前。只是预先说明,虽是为拍卖而写,却仍然还是要实事求是,不敢稍有浮夸。白先生让我放心,并说他与拍卖机构打交道,完全是为了报答张充和的师恩,自己绝无所图,更不会有悖于学术伦理。这次处理“寒泉”,是他为张充和先生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希望能圆满做好。得此共识,我先来“动手动脚找东西”,差不多就费了两个月光景,其间白先生时常电话和邮件联系,或提供材料,或代向张充和先生征询、核实情况,间有大量闲话,也不免问起进度,希望早日动笔。而拍卖方得了高人指点,认为我不足以胜任此文写作,再三要求换人,白先生坚不让步,也成了一个小有意味的插曲。
转眼到了辛卯春节,对材料已大致了然,身处长假,拖无可拖,遂十五天一鼓作气,到元宵节初稿完成,呈于白先生案前。随后略经增补,在《万象》第十三卷第四至六期(二〇一一年四至六月号)分三期刊出。这已是约两万字的长文了,十倍于最初的要求,只得又另写了一份两千字的浓缩版本(本书未收入),在拍卖方紧锣密鼓的催促声中匆匆交付。
查阜西赠给张充和的结婚礼物,宋琴《寒泉》
文章写成,可能白先生还算认可,七月十四日,才说起老人家对已有的口述不是十分满意,因此他与张充和先生、照顾张先生的小吴(吴礼刘)商量过一个计划,就是由老人家出钱,邀我去她家住几个月,给老人家做一遍完整、细致的口述。后来考虑到九十九岁这个年纪实在太大,精力不济,记忆力下降得厉害,难以充分利用时间,而在和我的接触中也了解到,我所在的工作单位不可能任由我长期在外,就没有提及。他又说,既然此路不通,是否愿意以《曲人鸿爪》为中心,钩沉张先生的曲人活动与交游,写出一部《曲人鸿爪研究》来?他和小吴愿意全力配合,写的过程中若遇到任何问题需要请教张先生,他们都可以去转达。我当然明白这一题目的价值,也为他们三位的信任深深感动,然而后来终于未曾着手,大约是因为要在遽然之间,放下手头的研习计划,重新投身于一个较为陌生的领域,不得不倍加慎重。如今,随着张充和先生的故去,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
七月十七日,“寒泉”拍卖成功。第二天白先生告知这一消息,又说起张充和先生打算将所得款项用来资助举步维艰的海外昆曲活动。我冒昧地问他,北京中华书局正在编辑查阜西先生的文集,即将出版,可否从拍卖所得之中,留出一小部分补贴文集,以降低成本,嘉惠读者?查先生跟张先生学过昆曲,他若知道“寒泉”拍卖所得用来资助昆曲,一定乐意;同时,若能回馈查先生文集的出版,岂不又是一段佳话?白先生深以为然,当即与张先生的昆曲弟子陈安娜女士去沟通,很快得到了陈安娜的支持,与张先生说起,也是一口答应。
查阜西晚年抚琴
二十五日,张充和先生在白先生拟的授权书上签字,翌日返还到白先生手中。八月六日,白先生将此授权书扫描件发给拍卖公司,同时给我一份存档。到九月初,白先生在北京与负责查先生文集的中华书局编辑陈平女士接洽,代表张先生接受正式的承诺、感谢文件。十月九日,款项到账。我随即将这一消息,转告了查阜西先生的哲嗣查克承先生,他也倍感欣慰。查克承先生晚年曾重回呈贡,在杨家大院找到少年时代的故人,共话沧桑。他在去年初辞世,“珍重记前游”者,又弱一个。
从初刊到如今的戋戋小册,这篇文章经过了一个不断增订的过程。其实《万象》尚未刊完,新材料就不断涌现,所以收入《条畅小集》(上海辞书出版社,二〇一一年七月)的版本,已不同于《万象》。不久,沈虎雏先生又经阎立中先生找来,希望同意张家及其亲友间的内部刊物《水》转载此文;再后来,王道先生编选《水》的精选集《似水华年:水与一个家族的精神传奇》(新星出版社,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再次全文收入。这些版本各不相同,总的说来,越是后出,也就越是翔实、准确。此番出版单行本,较之以往又有了不少增益,虽恐难免失之饾饤,但私心觉得这些年未曾完全虚度,聊堪自慰。此外,初刊时有极少量的删节,而我自己对原文也有些删节处理,原因是某些往事可能被视为隐私,理应对当事人有所尊重,尤其是当事人还在世的情况之下。如今七年过去,人事代谢,这里也仅是恢复部分原貌,不加渲染,为保持叙述连贯而略存其真罢了。
拙文能以这本小书的形式单行,首先当然要感谢已故的张充和先生、查克承先生。我与张充和先生没有直接接触,但从白先生那里了解到她对拙文写作中的支持、发表后的鼓励(尤其是她老人家大半生都以为“响泉”是“寒泉”的误写,却认可了我唱的小小“反调”),也珍藏着她赐下的查阜西先生的两通书札、她题跋的“寒泉”琴名及腹款自行拓录之本;查克承先生以参与整理查阜西先生文集和撰写年谱、传记相托,让我接触到了许多未刊的核心材料,连同他的细致回忆,是拙文不至太过单薄的学术基础。至于白谦慎先生,正如前面述及的那样,他是这篇文章的促成者、支持者,作用更是无可替代(对陈安娜女士的间接采访也得益于他)。请他写序,再合适不过。
查阜西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致张充和书札
张充和自拓“寒泉”琴名,抄录腹款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又拜访了龙街旧游中的另一位人物,郑颖孙先生的女儿郑慧女士,当时已是九十五岁高龄,承她以亲历者的身份,指出文章中的一些错误。查克承先生的太太张秀惠女士,慨然应允将家藏七十馀年的张充和书昆曲谱《长生殿·弹词》手卷交付本书首次披露,让这一张充和早期书法精品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信札收藏家方继孝先生,早在十年前就将自己收藏的查阜西、徐问铮夫妇致陈梦家、赵萝蕤夫妇的一束信札复制赐下,也派上了用场。此外提供或核实材料、参与意见或提出批评的,还有郑晓禾先生、吴宁女士、卢为峰先生、赵了了女士、王道先生、张叶先生、黄鹤女士、陆蓓容女士、宋希於先生、程佳强先生,在此一并致谢。乱世干戈都损伤不了的好春光,的确值得我们一再追忆。
张充和一九四〇年抄录给查阜西的《长生殿·弹词》(局部)
丁酉立秋后一日
福州徐东树先生帮助拍摄张充和手卷,不惮厌烦,极为铭感。近又承如东吴剑坤先生提示,新增虎丘剑池的顾韵泉题刻一节,亦致谢意。
庚子闰四月初五日
《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
严晓星 著
简体横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4781-0
158.00元
内容简介
本书通过大量诗文、日记及口述、未刊手稿等资料,围绕宋琴“寒泉”与张充和写给查阜西的三首《八声甘州》,细致梳理张充和与查阜西的交往,生动展现了二人之间的真挚情谊,娓娓道来,曲折动人。同时,作者将二人之间的交往放置于大的历史背景之下,描绘了古中国的优雅如何在一群遭逢离乱的现代知识分子那里赓续传承。正如同白谦慎先生在序言中所说,作者“悬鹄高远,与众不同,写的是两位文化人的故事,揭橥的却是一段罕为人知的琴学历史”。
作者简介
严晓星,江苏南通人,学者、媒体人。著有《近世古琴逸话》、《梅庵琴人传》、《金庸识小录》、《七弦古意:古琴历史与文献丛考》等,编有《高罗佩事辑》、《民国古琴随笔集》、《庄剑丞古琴文稿》等,主编《上海图书馆藏古琴文献珍萃·稿钞校本》、《掌故》丛刊、《现代琴学丛刊》等。
【毛边联签本】【査阜西弟子孙贵生、沈从文长子沈龙朱、文史学者赵珩、作者严晓星先生联签本】
(统筹:陆藜;编辑:白昕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