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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柳堂读书记︱略谈康熙初刻八卷本《唐百家诗选》

2021-07-12

唐诗是我国古代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高峰。在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里,出现了李白杜甫王维李商隐等多位大家,同时还涌现出了千百位各具特色的中小诗人。仅就《全唐诗》统计,已有诗人两千余,诗作五万多首(有部分误收作品),此外散佚者尚多。如陈尚君先生就又从各种资料中增补了四千多首,出版了《全唐诗补编》。

由于诗人众多,作品浩如烟海,从唐代起,就出现了多种唐诗选本。比如流传至今的《箧中集》《河岳英灵集》《国秀集》等。到了宋代,随着雕版印刷技术的迅速普及,又出现了众多唐诗别集和选本。其中王安石的《唐百家诗选》就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种。说此书重要,主要有三个原因:一、王安石名气大地位高,本身就是文学水平很高的文学家,而且是大政治家,这个选本对研究王安石有一定参考价值。二、王安石选诗依据的资料主要来自于北宋著名学者、藏书家宋敏求。宋敏求藏书三万余卷,尤其收集唐人诗集甚富。因此这个诗选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可资校勘。三、此选本是通代诗选,从初唐到晚唐共选诗人百余家,作品一千二百余首,比较具有代表性。按,五代到宋,唐诗选本众多,但通代诗选比较少,各体兼备的就更少了。此书之前的通代选本,现存的有《又玄集》《才调集》,之后有《万首唐人绝句》《众妙集》等,但后两种又非兼选各体。

据王安石的自序,此书是他为三司判官时所编,参考其本人的仕宦经历,应成书于1060年左右。在宋代曾数次刊刻,现存有按照作者编次的分人本,以及按照作品内容编次的分类本两个系统。根据目前所见文献,尤其是王安石自序及现存宋版残卷中的杨蟠序,二人皆言“百家”,而未提到分类,可以推测王安石原本应为分人本,分类本乃根据分人本重编而成,黄永年先生也持此观点。黄先生在点校本说明中就说:“……宋刻分类残本,它经宋人分类重编后又非原书的本来面目。”可惜的是,这两种本子现在都只剩下了残卷,比较能体现王安石选本原貌的宋刻分人本现藏于上海图书馆,存第一到第九卷。此本前人曾定为北宋元符戊寅刻本,现在看来,应该是南宋绍兴间翻刻本,且有淳熙间补版(可参考陈先行先生讲座“先行说善本”相关内容)。分类本现在有两部,其一仅存十卷,现在日本静嘉堂文库。另一部为宋刻递修本,存八卷,现在中国国家图书馆。

《唐百家诗选》王安石自序

元明两代,《唐百家诗选》都未刊刻过,到康熙年间,此书已经十分罕见,宋荦曾购求原本多年,后来在他担任江宁巡抚时才得到徐乾学旧藏的宋刻残本八卷(存卷五至八,十三至十六),遂叫他的门生丘迥“依旧式重梓”,时在康熙庚辰年秋(1700年)。过了三年,宋荦又通过著名藏书家毛扆的介绍得到了一部足本,就让丘迥补刻十二卷,成了二十卷的完书,于次年(1704年)完成,这个版本也是分人本。此书校勘精良刻印精美,而且的确是比较忠实于底本,宋讳缺笔也都依样翻刻。所以刻成后颇受重视,流传甚广,多次重印。现在大一点的图书馆基本上都藏有此书,如国图就有好几部,古籍拍卖会上也常有出现,比较罕见一点的是用开化纸印的所谓初印本。

但所有这些本子都无一例外是二十卷足本,也就是1704年增刻完成后的印本,1700年的原刻八卷初印本却从未见著录(仅黄丕烈提到过,详见下文)。而我们从足本的宋荦序中可以确定,八卷本刻完后是的确印行过的:“及梓成,果大行于时,宝爱之者比于吉光片羽……”那么这个八卷初印本是否尚有流传呢?而且细究康熙翻刻本的成书过程,不免会有个疑问:在八卷本增刻为二十卷足本的过程中,丘迥对原本的八卷内容是否有所修订?有哪些字句差异?由于宋荦当年得到的那部徐乾学旧藏残宋本现已失传,我们现在就只能通过康熙庚辰年的八卷初印本来窥见这个宋本的面貌了。又据《皕宋楼藏书志》所载何焯跋语,宋荦当时买到的二十卷足本并非宋刻,而是一个抄本,可能是明初所抄。结合二十卷足本的丘迥跋“越三年,癸未秋,公复得乾道乙丑倪氏本二十卷于常熟藏书家”,则此抄本之底本是南宋倪刻本。可以说,在文献价值上,初印八卷本能够传达那部宋残本的某些信息,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仅下宋本一等。

我恰藏有这个初印八卷本,原为清人陆芳槐旧藏,旧装两册,竹纸印。上册是第五到第八卷,下册是十三到十六卷。卷首有王安石序及阎若璩跋,然后是宋荦序,卷尾有丘迥跋。下面谨就其与二十卷足本之间的区别,略作对比分析:

首先,两者序跋不同。现存的二十卷足本均只有重新增刻时的宋荦序与丘迥跋,而没有康熙庚辰年的原刻序跋。原序跋对八卷本的刊刻过程叙述更为详细。宋荦原序中还有他对杨蟠本唐百家诗选的大段分析,重刻序也删去这部分内容了(按,现存宋荦文集保存了这篇原刻序言,但字句仍微有不同)。丘迥原跋则未见他处引用,文不太长,兹转录于此,以供参考:

按唐百家诗选乃宋敏求次道编本,一千二百四十六篇,王荆公从而取之,世遂以为荆公所纂。石林叶氏曰: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等句,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则选择之精审可见,而荆公之自得于其中者亦深矣。吾师商丘宋公,访购数年始得此残本八卷,甚加宝重。庚辰秋,余与百诗阎征君谒公维扬行署,语次及之,出以见示。余窃惧此零编剩简尤易就湮沉,则荆公去取大指,后来无闻,亟请公序之而重梓焉。躬为校雠,订其阙误,间有一字之疑,必远就公近就征君两质正之,矻矻者弥月始告毕。或有憾其不全者,嗟乎!晋孔逭文苑百卷,逮宋惟十九卷行世,即近刻施注苏诗亦中缺十二卷。古人之书岂必其完整而后足珍哉?淮山阳丘迥跋

《唐百家诗选》丘迥跋

《唐百家诗选》宋荦序

其次,《唐百家诗选》王安石自序后,初印八卷本还有一篇阎若璩的题跋,共三百余字,言“右王荆公原序见集中者,宋刻残本失去,余从集中取以冠卷端,以见复荆公之旧云......”二十卷足本已删去此文。经郭立暄先生提示,发现此文载于阎若璩《潜丘劄记》卷四,文字基本相同。

正文方面,这个初印本也有多处与二十卷足本(以下均以国图藏杨绍和本为例)不同,显然增刻过程中又经过了一番修订。

比如卷五王昌龄的《郑县宿陶大公馆赠冯六》一首,足本增改为《郑县宿陶大公馆赠冯六元二》,黄永年先生的整理本则在此处注明“‘元二’,宋本无”(按,这里的宋本指上图藏残宋刻分人本)。显然,八卷宋残本此处与上图宋分人本一样。卷五李颀的《送卢少府赴延陵》,其中“南天风俗殊”,整理本注曰“南天,宋本、分类本作南川”。查此初印八卷本即为“南川”,而且再细究一下就会发现,二十卷足本之初印者如国图藏杨绍和海源阁藏本也作“南川”,后印二十卷本才改作“南天”的,可知二十卷足本后来又陆续有修订。(二十卷本初印后印不同的情况还有多处,再举几个例子:卷十三王建的《寄远曲》,八卷初印本与杨绍和藏本均作《寄远客》;卷十五卢仝的《月蚀诗》中的“代天谋”,初印本作“代天长”。黄永年校勘记云“代天谋,分类本‘代天长’”;于鹄的《过凌霄洞天谒张先生祠》,“槎臬横只椽”,初印本作“差泉横只椽”。校勘记云“‘槎臬’,分类本‘差泉’”。)

《郑县宿陶大公馆赠冯六》

卷六张彪的《北游远酬孟云卿》,“谁信幸与才”二十卷足本已改为“谁信文与才”,黄永年先生又据宋本及何焯校改了回来,(黄先生校勘记:“幸”,本作“文”,据宋本、何校改。何校:“从《英华》所注‘一作’改”)显然也是没有看到过这个八卷本的(按:黄先生整理所用的底本是他藏的二十卷本,有蒋杲过录的何焯批校。但显然这个本子是后印本,如果黄先生能再参考一下二十卷初印本比如国图的杨绍和本,就更好了)。

《北游远酬孟云卿》

这几点都是八卷初印本与现存上图宋本相同的例子,但也有不同之处。比如卷五戎昱的《泾州观元戎出师》,其中“遮虏黄云断,烧荒白草空”一句,上图宋本作“烧羌白草空”,两者似乎皆可通。这四卷(五至八)中,八卷初印本同于现存上图宋分人本,而异于二十卷足本的例子还有不少,不再一一列举。下面要举例说明的是,由于现存上图宋分人本现仅存第一到第九卷,那么在第十三到十六卷中,初印八卷本与二十卷足本又有哪些文字差异,让我们从中能窥见徐乾学旧藏八卷宋本的面貌呢?以下再列举一些异文对比,不全部列出,每卷举一例:

卷十三王建的《宫中三台词》一首,“芙蓉苑里看花”,八卷初印本作“芙蓉园”;卷十四令狐楚的《郢城秋怀寄江州钱徽侍郎》,“山露侵衣润”,初印本作“山路”;卷十五贾岛的《南池》,“淹泊方难遂”,初印本作“淹泪”;卷十六李频的《湘口送人》,“星汉通宵向水连”,初印本作“星汉通宵向水眠”。

《湘口送人》

这种异文不少,虽然未必都比二十卷足本更好(增刻修订当然也是有所依据的),但却更接近八卷残宋本的原貌,具有独特的文献参考价值。

最后,再来推测一下徐乾学旧藏八卷残宋本和现存上图宋本的关系。首先,两者都是分人本,保留了王安石原本的面目。其次,上面已经谈到,根据陈先行先生的研究,上图宋本为南宋绍兴刻本,淳熙间修补重印。这个本子已经影印出版,比较易得。可以观察到,绍兴原刻的字体风格为欧体,甚工整,修补版则风格不一,稍显粗率。康熙初刻八卷本号称“依旧式重梓”,也用工整的欧体,且避宋讳严谨,至“构”止。而且二者行款版式一致,都是十行十八字,白口。因此我想这个八卷残宋本有可能就是此绍兴刻本,而且应该是初印本。因为上文曾提到,卷五“烧荒白草空”句,康熙刻八卷初印本与上图宋本有所不同,宋本作“烧羌”。细看宋本此处正好是补版后印之页,可能是补版时出现的异文。黄丕烈曾用初印八卷本和宋本对照,并写下了一段跋语,现在保存在《荛圃藏书题识续录》卷四:“顷从五柳书居得一残宋本,只十一卷(按,此即今藏上图的残宋本)。……嘉庆十三年岁在戊辰之夏,六月廿四日午后,过五柳书居,又从主人得淮山阳丘迩求所刻大中丞宋公手授宋椠本《王荆公唐百家诗选》第五卷至第八卷,又第十三卷至第十六卷,遂取对是宋椠残本,知向所梓即同此椠也。”显然,黄丕烈虽然没有列举具体理由,但他经过对照,也认为此康熙八卷初印本的底本“同此椠也”。

综上所述,徐乾学旧藏八卷宋本很可能是初印未修版的南宋绍兴刻本,而丘迥据以翻刻的八卷初印本未经后来增刻时的修订,更多保存了徐乾学宋本的面貌,其中四卷(卷十三至十六)更出于现在仅存的宋版分人本上图宋残本之外,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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