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大字阴符经》技法解读(二)
大小如一,篆隶相谐
米南宫云:“褚遂良小字如大字, 其后经生祖述, 间有造妙。”(《海岳名言》)周午亭评:“欧、颜大小字皆方,虞书则大小皆圆,褚书则大字用方、小字用圆。”(《临池管见》)元章曰:大小如同,是指其意;仁和谓大方小圆,是言其笔。今人多说:楷书枯燥且难,概多是未访至其意所在;说楷无用且轻者,又多是浪纵了案头笔墨。为书,是寓意于胸,造境于笔,缺一不可。天地有意而四季生,鸟兽入境而文字成。若学书者笔墨生意,则远近大小皆挥写自如;若再能够谈吐成境,则方圆篆籀皆随时拈来。如此设色赋彩,字之形容难有不佳。
褚河南小楷有越州石刻《阴符经》,渤海帖集《千字文》等。清中又有直隶莲池书院刻石《千字文》,被刻工改褚骨做一群耸肩蜂腰重台履,半辞褚仙家,多倚锺道士,所喜其刀凿清晰,颇可窥源。余如传褚书《文皇哀册》与米友知代笔《向太后挽词》近似,传褚《灵宝经》肆意烂漫,“禮”字作“礼”、“诣”字缺笔;与褚公之进退有度、不泯不苟,天生就仙家姿态、何标明方外心肠,是有别,故暂不论。河南作字为人,极留意于有度有法、合道合理二者,想其当年必是清朗。登善父褚康公幼即“聪敏”,为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曾以《礼》谏隋炀帝改置宗庙,后再以“礼”谏唐高祖冬日畋狩。登善为唐太宗侍书时,亦曾以“有定分”谏皇子礼秩之事,又以“奉遗诏”谏唐高宗之昭仪立后事(以上见《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二、第三十)。其恪守清真、严循礼制之举自非是假意偶为。否则项德纯不云:“唐贤之资,褚李标帜,……元章之资不减褚李,学力未到任用天资,观其浓诡厉之态,犹夫排沙见金耳。”(《书法雅言》)所谓资,此约即仙骨道风、定要极致之胸怀。学褚书,如欲有几分相似,便必须言谈爽利,举止详妍,丝毫不错。此不错、不泯、不苟,亦为其血肉形容之要。河南作字虽兼含篆隶草行等,却是笔笔分明,从未模糊。
《千字文》局部
越州《阴符经》局部
大字《阴符经》局部
如《千字文》中“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越州《阴符经》中“至静之道,律吕所不能契”,大字《阴符经》中“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处。律管可以定声之高低,音乐可以为礼之次序。此中律吕即十二律。古人以竹制细管分定黄钟正声,并依照损益之方法、以半音为单位区分出十二个音阶,依次名为黄钟、大吕、太簇等至应钟;又将这十二律以太簇为起始,与历法之十二月分别对应,便构成乐律,故称为律历。唐以前律吕归为“律”,唐后归于“乐”。律吕与律历本质相同,皆是分阴阳而定次序者,是古以来探访道理艺术之基础。河南或因精谙此理,才步调严格并举止天成。未可知。从前文中可知者,是律吕虽生动,极能描绘天地阴阳之变化,却不如静谧一事更近天真。故曰动不如静,变不如同。褚书用笔,是向以不变示人。
如大字《阴符》中“律历”,与小楷《阴符经》、渤海《千字文》之“律吕”,两经之“律”字,如似投影。千字文之“律”结字略异,右侧走势同前二“律”;左侧立人旁忽然向右提起,减弱整字开张端严之姿,三点笔画斜敲入石,倒更似治印之边款。莲池刻《千字文》中“律”字虽仍旧耸肩勒腰,结字却与两《阴符经》中类同。至“吕”字,小字《阴符经》与渤海《千字文》又成投影,皆是河南特意之口部四画均衡,打破常人所常写之左竖夸张,或底横托举。如此种,便是褚书不变而变之基石。得之为褚,似大字钞经之墨法;失之如梦,似刻石翻模之镜花。是褚书之中,始终以自家为主,不可忽略其惯行常为。流丽婉转,飞扬摇曳,全在其形容与姿态之内。却如何取法?看西施病之蹙、东家子之美。
大字《阴符经》局部
课堂学褚书,笔者最不解是学生所问兰叶雁尾等。怎不将大王笔画比作春草,永兴笔画比如冠带?彼时知一旦比为实物则失其意趣,此时却两眼看紧河南之掠磔,大广袍袖成千斤之重。任八风鼓动,这仙体也飞升无门了。要知,笔画之态势可拟而形容无定。态势拟则血肉运动而行走,是为活泼;形容定则风姿滞结于他物,是少生机;试想一叶铺满纸如何可观,还是芳林长卷才真有趣。刘融斋喻河南书为“鹤游鸿戏”,非是“白鹤玄鸿”之索然。潜心书艺者须多注意。看帖中“闰余成岁”中“成岁”岁之长勾,直若御箭之弦,细劲贯穿之余,与桑弓咬结于数匝,行笔毫无肥腴,关节毫无皴染。其势疾,其力刚,其形稳固不乱。再看大字《阴符经》中“在乎手、生乎身”与“律历不能契”中“在、身、历”之长掠,若鹤冲飞于天幕,人抛掷其彩练,一瞬之间,起伏不已。虽鹤已驻足于兰泽,而羽翼犹张,人已沉吟于绣毡,而练风回绕。其笔过,其意存,此种方是褚河南之笔墨。总之,人为物之灵,变化易动,展风貌于呼吸行走之中,并由此而血肉丰满,体貌康健。若运动而丰满,易谱写出如律吕之调和畅快,若静坐而康健,则易写出似卷中之奇妙昭昭。
前注《雁塔圣教序》中笔者曾讲到,河南书法之趣,有紧时松、松中握,弯者直、直做曲之法。此中亦然。褚字斜画多示以平疾劲利,于平画则多制造跌宕起伏。如大字《阴符经》中“至、所、不、契”之长横,各有顾盼,颦笑不同。小楷《阴符经》中“至、道、不、契”之横画与“不能契”三字竖画,虽字小刻远,仍能看出其起止俯仰有别。故此,褚字之变,在当春而陈兰草,感秋而谢桃花,是发声于时节之内,变化于阴阳之契。兰有秋兰春蕙,桃有春花秋实,二者皆是合乎自然道理之物;四季有春秋更替,亦合于天地运化;故此春抚兰草、秋忆桃花是新异脱俗之举动,而非违逆常规。学河南字,不可不变,更不可混变至乱。变化之基,在于道同、法同、节律同,然后再填词转声。
文章节选自《荣宝斋书谱·褚遂良·大字阴符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