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今天人们很少真正关注陶瓷之美
7月18日,《古瓷之光》线下新书分享会活动在北京单向空间举办。该书作者、陶瓷文化研究者涂睿明亲临活动现场,介绍过往的研究心得,讲述陶瓷之美。据了解,在出版了《捡来的瓷器史》《纹饰之美》《制瓷笔记》之后,《古瓷之光》今年7月间由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推出。作者此前一直致力于景德镇瓷艺复兴,传承传播传统陶瓷文化、美学,推动传统陶瓷艺术的当代转化。
在涂睿明看来,中国陶瓷之美曾经征服世界,“它占领欧洲中产阶级家庭的餐桌、壁柜,陈列在土耳其国王宫殿最显著的位置,供奉于日本幕府将军的壁龛;它被收藏在世界各地最宏大的博物馆,与人类最杰出的艺术品共聚一堂、分庭抗礼。数百年间,不论地域、文化、种族,无数人都为之倾倒。但今天人们似乎把关注的焦点全然转移到他处,比如它的稀有程度、研究价值、市场潜力等,很少真正关注它的美。”
宋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
简洁的就是高级?这是一种审美误区
“在我眼中,陶瓷之美的历史,不过是一件件美妙陶瓷的历史,像一颗颗珍珠,在历史上闪烁着迷人光彩。谈到宋瓷,我脑中浮现的是汝窑水仙盆,官窑的弦纹瓶,建窑的兔毫盏;说到明代瓷器,我想到翠青釉三耳盖罐,甜白釉梅瓶,填红三鱼高足碗,青花海水龙纹抱月瓶。每一件都具体、真切、无与伦比,它们串起如项链。”涂睿明说道。
在涂睿明看来,理解与欣赏陶瓷之美,需要调动种种感官,也需要了解一些背景和细节。在《古瓷之光》中,他结合自身烧制与研究陶瓷的经验、感受与思考,以朝代为序,精选了中国陶瓷艺术史上77组至美珍宝,从古瓷的造型、色彩、材质、工艺、历史背景等角度切入,全方位展现了中国陶瓷征服世界的美学魅力,提供了多角度的古瓷观赏之道。“这77组陶瓷,将从不同的侧面代表和展现中国陶瓷惊人而无穷的魅力。我将试图阐明这些美是如何产生的,要如何欣赏,又是如何与古人的生活发生联系的。”
陶瓷之美不仅包含着造型之美、绘画之美、材质之美以及工艺之美,更包含着生活之美。每一件瓷器的诞生,无一例外都是满足于生活的需要。先秦留存的陶器,以无比生动、准确的细节勾画出先民们的生活场景;色彩绚烂的唐三彩马是唐人爱马的最好印证;小小的香炉,则是宋人精致生活的复现……一件件瓷器映照着时代万象。“通过了解这些陶瓷器在中国古代社会文化中的功能与角色,我们可以窥探到历代的审美雅趣、民俗风情与匠心工艺。”书中,涂睿明写道。
讲座中,涂睿明特地点出现而今人们的一个审美误区:认为简洁的“性冷淡风”就是高级。“简约和繁复都是相对的,况且没有哪一种取向天生比另外一种更高级。很简单,如果以简约和繁复为标准的话,文艺复兴比起极简主义,肯定要复杂,包括梵高也好、毕加索也好,都很复杂,没有极简。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化,认为简约就是高级,复杂就是低级。复杂有复杂的高级,简约有简约的高级,复杂有复杂的低俗,简约有简约的低俗。我们只能在一件具体的作品上去讨论,它到底是只有高级还是低级。”
唐三彩马
写意重于写实,写实必不写神?唐三彩马形神兼备
涂睿明认为学习和欣赏瓷器时,首先应该有一个认知框架,“从哪些方面欣赏它?我归纳为四个部分:造型、装饰、质地和工艺。而梳理造型的艺术,过往有三条线索——宫廷美学、民间美学和文人美学。从一件件器物上,可以看到这三股力量相互交织、相互影响。”
唐三彩,是中国造型艺术的高峰。而唐三彩马,更堪为现实主义之巅。“说三彩,其实颜色不止三种,黄、绿、蓝、褐、黑、白,细数还能更多,最常见的是黄、绿和白。色彩浓艳,绚烂异常。之所以给人这样的强烈印象,是因为三彩釉色浓郁又易流淌,匠人们还常常刻意强化这一特点,令色彩肆意交融。而这无疑成为时代精神最强烈的代表。”涂睿明话锋一转,“但出人意料,唐人却将之用于陪葬,陪伴亡者的地下生活,或许觉得死后是一个黑暗的世界,需要更多的色彩。生者最常用的倒是南青北白的越窑、邢窑。不过越窑、邢窑虽素,品质却高,是不折不扣的瓷器,而唐三彩仍是陶。”
由于唐三彩主要是作为陪葬品,因此在历史上湮没无闻,“即使盗墓被发现以后,古玩行也不买卖,因为大家觉得这是陪葬品。所以唐三彩在中国古代一直不受重视,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古代艺术品开始流向西方,被西方人所重视,唐三彩这个概念也是西方的概念。”涂睿明说。
唐三彩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马。“论奇想不及镇墓神兽,论夸张不如武士俑,马太老实。与多数唐三彩大面积使用黄色不同,这匹三彩马只是背上的鬃毛与攀胸鞦带上的装饰抹上了黄釉。鞍韂最炫目,意外地使用深蓝色,甚至整个马鞍都是纯蓝,素净优雅。唐三彩中最常用的绿色也几乎不见踪迹。”在涂睿明看来,这匹唐三彩马安然静立,“头低垂,如冥想如沉思,却身形矫健挺拔,足以想见其奔驰的神俊。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每一处骨骼无不精准,从辔头到鞍韂,每一处细节、每一处装饰无不细致,如同魔法将真马缩小。”
宋以后文人画渐兴,重写意轻写实。欧阳修说“古画画意不画形”,苏东坡干脆讲“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意思说要是品评绘画是看像不像,这跟小孩子的看法差不多。在宋人眼中,唐代阎立本这样的画家只算得上“画师”,如今天所说的画匠。“这当然产生了不小的误导。从认为写意重于写实,发展到后来甚至认为写实必不写神。白石老人就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因此,如三彩马这般的作品,不但在后来绘画中不得一见,雕塑中也不见踪迹。今天来看,这样的意见未免有偏,但无奈文人画成为主流,统治宋以后的中国艺术。其实早期中国画也有讲究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三彩马虽是雕塑,却恰是最好的印证。而后世再没有能望其项背的作品。”在涂睿明看来,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恐怕与唐人爱马不无关系。“宋人罗大经评李公麟画马时写道,‘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俊,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然超妙。’不熟悉马,如何形神兼备?”
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孩童简笔画高妙?鸡缸杯好在“斗彩”和成型工艺
《古瓷之光》一书出版后,有评论称该书堪为“不可不读的博物馆参观指南”——高清微距,全彩呈现,专业解读你在博物馆里看不到的种种细节。“吹绿”的绿是吹出来的吗?历史上的“秘色”到底是何种颜色?宋代极简的陶瓷美学,竟源自绚烂的唐代?为什么说红釉瓷器是陶瓷烧造工艺的试金石?以2.8亿元的价格成交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为何如此昂贵?
活动现场,涂睿明回忆说,2014年,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以2.8亿元的“天价”成交,价格轰动了世界。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顺理成章的争议、猜测、吐槽,不无恶意,但毫无例外都与鸡缸杯无关而指向它的新主人。他笑言,“想想也是,公鸡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能不喧闹?为什么这个杯子这么贵?难道不是一次炒作,一次富人们的金钱游戏?这种喧闹的余音不会就此停止,必将继续回荡,成为鸡缸杯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看看这枚鸡缸杯的画面:公鸡母鸡带着小鸡觅食、嬉戏。虽然采用了先白描再填色的画法,却并非是高度的写实,甚至非常稚拙,某些部分简单到似乎出自孩童之手。当然,像很多优秀的儿童画一样,生动有趣。“这样一幅画面,今天颇多溢美之词,并举出历代文人的赞许佐证,不容置疑。但这并不是事实,好比某位著名艺术家看到你7岁孩子的画作时,颇为赞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孩子已经是位成熟的艺术家。”涂睿明就此认为,历代文人品评鸡缸杯,“从来就不是放在绘画史的角度来讨论的。除了生动有趣,另有一项不易觉察的优点。在当时,它是一项新技术,却有意无意中创造出一种只属于陶瓷的绘画语言和风格。这种贡献,放在整个陶瓷史上,如何夸赞都是毫不为过的,那就是‘斗彩’。”
“方言中,‘斗’有拼接的意思,比如古代制作家具,接榫头就叫‘斗榫头’。而‘斗彩’,就是把釉上的彩色与釉下的青花,拼在一起,还要严丝合缝。斗彩工艺,让所有颜色约束在青花轮廓之内。它调和了不同色彩,即使是最强烈的对比,也经由蓝色的缓冲变得温和。鸡缸杯恰恰是斗彩工艺走向成熟时的重要作品。事实上,今天人们了解‘斗彩’,多半正是因为大明成化斗彩鸡缸杯的盛名。”
在涂睿明看来,画面之外,成型工艺也让人赞叹,却极易被忽略。“它太小了,大不赢掌,让人难以觉察工艺的高超。杯形做得精巧——鸡缸杯的缸是指它的形状像低矮的水缸,这的确是个糟糕的名字,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精巧——口沿处轻轻往外一撇,底部柔柔一收,看不到足。但这是一种巧妙的设计,把足做成内凹隐藏起来,叫‘卧足’。胎壁极薄,即使是在自然光线下,仍能轻易透过杯壁看清握杯的手指。于是,这样一只并不起眼的瓷器小杯,却肩负着开拓全新的陶瓷装饰艺术与展现数百年来最高超工艺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