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琳x景凯旋|一场严重拖堂的读书会,和一群真正的读者
上半年,独立文化记者柏琳的新书《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出版。这本书收录了柏琳过去5年对22位当代世界文学大咖的访谈录。柏琳说,她关心“与她对话的作家所关心的世界”,“并试图在那个世界里,艰难地找寻我自己的世界观”。值此新书出版之际,瑾槐书堂邀请柏琳和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来到无锡薛福成故居现场,与大家分享交流阅读感受。柏琳说,“无锡的活动是真正有价值的,那真是一场真正的读书会。”
关于《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
柏琳:《双重时间》这本书是我个人第一本成书的著作,因为接下来的明、后年都会陆续有别的作品出来。但是坦白讲,昨天有读者问我一个针对这本书的问题,问得很尖锐。他说,这个书在写作和访谈这两个维度上,你觉得它是你的作品吗?
我想了又想,说在访谈上,我认为它是打上了我个人非常强烈的印记,并且它各种的访谈,比如《纽约时报》访谈,是不一样的。它是我对于各种问题、时局的一个观察,以及用这种方式进入到文学之后,对各个作家所关心他们关心世界的一些问题,而不是他们写作内部的事情。
所以,从访谈这个维度上来说,我认为它是我的作品。但是从写作上来说,我认为它不是一个作品,我这并不是谦虚。而是在我理解中的作品,应该是原创性更强一些,比如说我接下去要写到的,已经在写的南斯拉夫系列的文章,这是非常强烈的原创性的东西,我认为它是一个作品。
《双重时间》是一个访谈的合辑,它有22个作家,五大洲的作家。我个人认为还是比较精华的。而且如果读过这本书的读者,会知道这个书里面的篇幅,大小是非常不统一的。有的篇幅很任性,会写到六七十页这么厚,像以色列的阿摩司·奥兹先生,当然他在2019年已经去世了。会写到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彼德·汉德克,这几个篇目都是非常长的。还有一些篇目是戛然而止的,比如阿根廷的作家,玛丽莲·罗宾逊美国的作家等等。这里面与个人旨趣有关的。
读者1:您是一个访问者,一个破冰者,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介入?
柏琳:我用一句话可以概括,不择手段。
大家如果注意到序言里面,我谈到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本西方文学对话录。坦白讲它原来的题目并不是这个,它原来的题目是一个很吓人的题目,叫“世界文学访谈录”。后来我的编辑跟我讲,我们要把这个题目改变一下,因为所有的书店和图书馆分类,没有世界文学这个门类,你把你的书放在哪里呢,我们改成“西方文学”会好一点。我说原来叫interviews(访问),又觉得像是一个工作作品合集,也会非常的无趣。我的建议就是换一个词,改成conversations(对话),有一种你来我往的、平等的这种交流和交锋。
第一个,哇,我都没有看过,我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人,这些人到底是谁啊,我要读一下。那么,有一个很风趣的读者给我写信,那会儿正好是6·18电商的图书很多都优惠。他说你这个书就是一个list,我一边看着你的访谈,一边往购物车里加着我没有看过作家的书。很不经意地一看,我购物车里面已经五六百块钱了,太坑人了。我说原来我是一个被文学工作坊耽误的导购。这是一种反馈。
还有另外一种反馈,当然是比较积极正向的。他说我们接触了太多的来自英国的作家,美国的作家,法国的作家,德国的等等,但是我们很少会去真正地关注中东的,东欧再偏一点的作品。但是我们看了之后会发现,像是打开了另外的窗口一样,这是我们以前没有关注的。所以,应该是带着一种求知的心态去读这本书。这些反馈都是让我非常欣慰的。
读者2:我接触西方文学比较少,我也不可能像您前面讲的那个人,在购物车下了500多块钱,把这些书都买了。我想听一下您的建议,对于我们这种西方文学史了解比较少的读者,我想挑选《双重时间》中精选的有几本,比较适合我的,能不能听一下您的建议?
柏琳:这个我没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您的旨趣在哪里,因为文学兴趣也是没有那么的统一。
读者2:我可能对一些民族的比较感兴趣,比如说有些宗教文化冲突,民族基层的痛苦。
柏琳:你可以读一下阿摩司·奥兹《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是非常经典的,对于民族问题的困局。因为奥兹的语言很温柔,又很有诗性,所以说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门槛。
读者2:我现在做了两个标记,还有一个是汉德克,这个很有个性的人。
柏琳:汉德克其实很难读,我不是拒绝大家去读。汉德克是非常的叛逆,他故意很多小说写得让你看不懂。我记得他有一个特别酷的小说,叫做《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非常好的一本书。他的剧作也很牛,但是我觉得更适合女性看。《左撇子女人》我看了好多遍,他对于现代女性生存困境,一个男性角度的书写,太棒了。觉得他比女人还懂女人。
读者2:我还标记了一个,您讲的玛丽亚·斯捷潘诺娃,我想先选这三个作者的作品。
柏琳:《记忆记忆》你就先放一放吧,我本着诚挚的建议,你得最后读,那个书太难读了。你可以读一下萨沙的书,《士兵与留声机》。小说非常幽默风趣,他其实也是讲民族伤痛的,很好读。因为你之前有个前提,是说你读的不是特别多。《记忆记忆》它是需要很多的背景知识,可能刚开始读会有门槛,我是这么想的。
读者2:非常感谢。
今天这个活动请到景凯旋老师来和我做这个对谈,我刚知道这个提议的时候非常震惊。大家都知道景老师是东欧文化、文学这块研究的,在我心目中是敬仰的学者、写作者。景老师非常的认真,做了详细的记录、笔记。景老师也跟我讲,其实好多作家他都没有读过,但是我觉得这本书其实就是一个通道和阶梯,希望大家通过这本书从当下的这些各个国家著名的作家,他们对于社会性问题,思想性观念这方面的理解和阐释开始,进入到他们的作品。如果能够达到这一步,我觉得我的工作就已经完成了,而不在于说我自己。因为既然它的副标题是conversations,有来有往,所以我今天也希望我们的对话可以有来有往。
景凯旋:我和柏琳,很早就知道了,她当时做编辑的时候,我们就有过联系,但是从来没见过面。我看到她这本书以后,第一感觉是想到了刘禹锡的一句话,“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不管她是90后、还是80后,其实已经上台了,这就是一代一代的绵延。
最近我在写一本书也完稿了,前天写了一个后记,我想写一篇半文半白的文字,因为我毕竟还是这个出身的。其中就谈到,入夜时分从窗户望出去,只见万户灯火通明。因思人类真是多灾多难,依旧绵延不绝。这是当时正在写书时的一个感想。一年写书的过程,其实是又一次对古代文学的复习,所以刚才引了这句话。
柏琳这本书,我还是让我挺惊讶的。她的文字我见过,是一个文学性很强的,很强的语感、语言感。后来我问她,她说她不是文学系出身的,她是语言系出身的,又让我惊讶一下。还有她提的问题,我觉得提的也很到位,有的问题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
这本书《双重时间》,我谈谈我的读书的体会,它是一部作家的访谈录。我们有时候喜欢看书,一是喜欢看访谈者和作家的对话,这是看起来最有意思的。因为好多作家,他的话在他的书里面不一定写出来,但是在对话里面会写到。比如布罗茨基的对话录、苏珊桑塔格对话录,去看对话录和看他们的回忆录是一样的,都有一种非常诗人性的感觉。所以在中国一个记者去采访世界级的,至少这里面有三个诺贝尔文学奖,去采访这些人,要有勇气。我说我可能没有这个勇气。
首先你得有所了解,访谈对象是世界各地的,主要是大欧洲这一块的,包括一点点西亚的。首先你要对这个作家的国家的历史文化很熟。另外,你要对文学很有一番理解,你才能去提问题,否则要被作家笑话。他们都是自己写了千百遍,头脑里面经过了多少次的思考,对文学的思考,对人生的思考。所以在这一点上,柏琳她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非常了不起。至少给我一个感觉,她对于当代的我们基本上称之为的世界文学(由于西方中心论造成的概念,世界文学就是西方文学),有一种鸟瞰。
像这样的写作,我想到前两年去世的一个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是一个美籍犹太作家,他除了写作,也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好几次提名。他特别喜欢去采访东欧作者,他采访过昆德拉,采访过克里玛。
我读了哈谢克的《好兵帅克》,读了卡夫卡,但是卡夫卡有点不一样。读了这些书以后,我想了解一下捷克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在《布拉格精神》里把这个解读出来了。《布拉格精神》实际上就是代表捷克的那种民族精神。那么,这中间这篇对话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一篇对话。所以我就说访谈录是一个很重要的文体,它不是算原创,但是如果你自己提的问题是原创的问题,那么,作家在回答的时候,如果好的话,它有一种碰撞,灵感那个时候会闪现出来,柏琳应该是深有体会的。我觉得这都不用原创这个词,这个是合作的东西。你在和作家在交流,在对话,就是两两相对。我看柏琳是面对面采访的,有一个还是你和李静两个人去的。
柏琳:对,彼德·汉德可,就是奥地利那个。
景凯旋:李静,剧作家,写《大先生》、写鲁迅的。
柏琳: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的。
景凯旋:所以这个书第一个给我的感觉,我借此了解了一些当代的,尤其是当年的东欧,现在咱们一般把它叫做中欧、中南欧,划得很细了。这些国家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他们有什么想法,他们的想法是什么,他们的作家面临了什么,因为在菲利浦·罗斯和克里玛的谈话里面,他就曾经讲过,你们有写的你们不能写,我们美国人找不到写的东西,生活太好了。到现在也美国出现了问题,西方面临了大的危机,这个思想危机如果说起来就很大了,这样可以说是从文艺复兴以来,一直到启蒙运动,一直到现在,整个现代化的问题。
疫情实际上也是对科学家的一个考验,我们现在是被科学垄断的,统治住的,一个小小的病毒,把大家就打下来。而且我认为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大思想家,没有大文学家。但是每一次人类在经历大的灾难以后,一定会出现大思想家和大文学家。因为世界在经历一个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怎么变,我们都不清楚。那就有天才,有先知,他会看清楚。而我们可能还在摸索,我们还思考,甚至还在控诉。
那么,这个书里面就写了很多的困惑,我是2018年到布拉格待了一个月,和那里的很多中老年作家,还有年轻作家见面。他们有一个困惑,就是当年罗斯对克里玛说的,当你们转型以后,也就没有写的了,他们也面临到写什么。而且国家马上就不会养你了,就要靠自己写作,靠自己谋生。西方的作家,不像19世纪贵族给你养起来,巴尔扎克这些都是养起来的。20世纪以后,基本上很多作家自己都要找工作去,不可能靠自己写作谋生,写作是业余的。卡夫卡就是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布罗茨基、米沃茨到了美国以后,全部是在大学当老师。大概唯一的一个特例就是索尔仁尼琴,因为他的稿费太高了,自己偷偷在一个小地方买了一个别墅,关起门来,二十年不和人来往,继续写他的俄罗斯的东西。写通俗题材、娱乐题材的作家,可以养活自己,成为一个富翁。但是大多数作家一定是卡夫卡说的,叫饥饿艺术家,没有饥饿不会有艺术。这个中国古代早就说过,国家不幸诗家幸,韩愈也讲了,“愁苦之词易好”,最写穷愁的东西,才能写出好东西来。这种对文学的看法,中外古今是一样的。
我再谈一个读者提问,他说现在信息也发达了,今天的文学还有没有用?我就在想这个问题,第一,文学不是给信息的,你把它理解成提供信息的方式,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自己的感觉有两点,第一,它一定是私人化的,历史不可能讲出来,再真实的历史书,都不可能这样子写,它一定是私人化的,独立的。第二,它是复调式的。任何一个哲学家写书,他必须是前后统一都是他自己的思想,要周洽、自洽他的思想。问题是我们谁也不是上帝,凭什么你康德就说,黑格尔说你就掌握了正义啊。但是他必须要这样自信。小说家就可以避免这样问题,他把不同的声音发出来,让不同的角色去代表不同的声音。这就是巴赫金说托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特点就是复调,各种声音喧哗。
就是说,世界不会给你一个标准的答案,人生也不会给你一个标准答案,这才是人生的真谛。所以,今天有一个人来讲成功学的这种事情,我从来都反感。每个人人生的方向都不一样,不可能有一个整齐的起跑线,另外人生是长跑。今天看了一个新闻,芬兰已经取消了中小学分课程的教学,数学、语文,要大量地合在一体,让孩子们和自然去结合,去和社会结合。我觉得可能这个是以后世界教学发展的前提。因为我也意识到教学的问题,你们这里面可能好多人的孩子正在面临这个大问题。
说多了,等一下让柏琳说说,我再来讲。
柏琳:我还听得入迷呢,您就讲完了。
关于虚构与非虚构
景凯旋:还有一个读者提出来的问题。这些作家他们有个特点,有很多写作用真实的材料,书信、日记、史料全部加进去,这的确是20世纪小说的一个特点。丹尼洛·契斯的《达维多维奇之墓》、《死亡百科全书》、《红木柄小刀》,这三本书出来,到现在三年了都出不来。他有一篇文章就讲了文学,他说我不再相信作家的幻想,他用了大量的史料来写南斯拉夫30年代、40年代的历史,思考整个20世纪我们人类所经历的这些事情。他利用了很多史料,有一点像《中午的黑暗》,但是完全是真实的,《中午的黑暗》是阿瑟·库斯勒虚构的。
我也一直在思考,以前我们都说小说就是虚构,我们现在动不动就喜欢说非虚构作品,那就是历史的叫非虚构的,回忆录是非虚构的。这里面就面临着一个问题,这个非常复杂。比如葛剑雄老师最近也引起一顿争论,谈什么是历史,什么叫真实的历史。我也是研究历史的,我知道,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把时间复制出来,过去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这是人类的理性思考的天花板。但是我们又不能不要历史,如果人类没有历史,就像我们每一个人没有记忆,如果你没有记忆,你第二天就忘了你是谁,那么,你就是一个没有人格的人了。精神病人他没有记忆,他就是没有人格。所以文学是记忆之所,它也承担了记忆。尤其是东欧的文学,承担了见证的责任。当然文学不仅仅是这个,还有对人性的挖掘。所以这就是涉及到现代写作到底是什么意义,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所以我想这个留给柏琳来讲。
柏琳:所以您给我的问题是现代写作有什么意义,这么宏大的问题是吗?
景凯旋:这个好像也是读者写出来的,正好问到你的写作。
柏琳:我先把您的话往前梳理一下,我一直在听。您谈到菲利普·罗斯采访伊凡·克里玛,米兰·昆德拉等作家的书《行话》,我正好也恰巧读过,我也很喜欢那个访谈录的部分。您刚才援引的一部分内容,对我的感受是特别深刻的,因为那恰恰是我对于那本书的最深刻的记忆,正好被您提炼了。当然话语要转述一下,不是完全精确。罗斯作为访谈者,他问到克里玛的一个困惑。他说我们现在,他指的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什么都行,但是我们做什么都不重要了。你们什么都不行,所以你们一切都显得的很重要。
他这两句有很深刻,很深刻的寓意在里面。因为大家考虑到,他访问的时间节点,1991年,正好是特殊时期,巨变的时代。所以面临强大的物质的匮乏,精神的空虚,他是一个突然间真空的状态。一个作家在问另一个作家,姑且说一个西方世界的作家在问东方阵营的作家。就是说,我们两个好像貌似是在两边不同的阵营,我们俩面对的是不同的问题,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就像景老师刚才所说的,我们今天过得太美好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可写的,或者我们该写什么。
景老师刚才抛给我的问题,有一个大前提,他读这本书以后,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进入新世纪以后,那些所谓的非虚构的素材和体裁。比如说书信体,散文,随笔,传记,回忆录,访问,等等,大量地被作家所采用。这本书里面我立刻就想到了,新近访问的一个俄罗斯的女作家,当代的,玛丽亚·斯捷潘诺娃,她的那本小说《记忆记忆》,俄文翻译过来其实是有争议的,虽然标题是记忆之书,但是它是反记忆之书。和景老师刚才所谈到的文学是记忆之所,恰好是相反的。
斯捷潘诺娃这个人在当代俄罗斯文坛是一个香饽饽,而且她是一个非常多元的身份。这个女性很了不起,她是诗人,记者,小说家,策展人,电视台的台长,编辑。她还办了一个公益的俄罗斯文化的网站,让那些对俄罗斯当代文学艺术感兴趣的人都往上贴东西,这个网站的浏览量在欧洲是长期活跃的。
所以,她是一个做着非常非常多事情的文化人,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她。所以她写的这本《记忆记忆》,恰恰就像她的身份那样,也是一个没有办法定义体裁的作品。用书的内容简介上的文字来说,它是一本家族回忆录,是斯捷潘诺娃她回忆她的犹太裔外祖母、祖母一支和没有犹太裔血统一支,她的祖爷爷、爷爷,到她父亲,还有她的一些叔父。他们的人生恰好是20世纪俄罗斯的历史,一以贯之。整个两套脉络。
但是你读下来,是非常七零八落的感受。她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东西是假的?哪些东西是她小说虚构的手法,哪些又是她借着这件事在写一些非常有哲学性思考片断的内容?包括对于技术文明质疑,对于当今整个欧洲文坛现状的思考,非常杂,它是一个混杂的东西。后来我就去问她,你自己来解释一下,你没有办法定义的作品是一个什么东西,是一个什么样的成果。斯捷潘诺娃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们进入了新世纪之后,虚构已经变得可疑了。是因为我们很多人都不再相信它,我们不再认为在小说中可以再找到“答案”,我们更愿意去相信一些,我们认为真实的东西。我们认为真实的东西是什么呢?她是俄罗斯人,随着档案慢慢地解密,大家开始去相信那些书信的内容,当年的档案,一些照片,甚至留下的信物,摄影集,照片集,器皿,玻璃,瓷娃娃等等,这些真实可触的东西。这是大家愿意去,重新去接受和认识的。那么,她的兴趣点就在于把这些庞杂的,看似更真实的东西,把它汇入到文学的世界中去,然后进行一个改写。然而,改写完了以后,为什么我说这本书跟您刚才提到那个观点恰恰是相反的。她的书叫《记忆记忆》,但是它恰恰是一本反对记忆的书。
当然作家有他的历史文化背景。斯捷潘诺娃是1977年的作家,她感知整个解体之后,俄罗斯的当代文坛也好,思想界也好,甚至社会界也好,大家都在拼命的找寻过去,拼命地回溯传统,这不只是俄罗斯的问题,这是欧洲的问题,以及她认为这是民族主义要负到不可推卸责任的问题。为什么一夜之间,大家都在谈民族主义了。起码中国以外的,欧洲是这样的一个问题。最极端的民族主义,是让你回到最纯粹的那个过去,那个时候大家都生活得特别好,黄金时代永远是过去的时代,永远不在未来。斯捷潘诺娃她对于这种现象,非常奇怪,她觉得我们认为的那些所谓真实的记录,它真的是发生过的吗?她非常存疑,我也对这点很有疑问。
我们现在有一个比较火的体裁,就是口述史,以及2015年诺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也是这么一本口述史,包括她做了很多别的作品,都是这样。所以斯捷潘诺娃的问题是,我们即使找到了当年的幸存者,或者一直活到今天还蛮不错、还能表达的人,去谈论这些问题,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吗?所以就对这些东西产生了一个怀疑,她的怀疑和怀疑虚构是另外一个维度的问题。我记得这本书里有一个细节,是她爸爸的弟弟,后来死在了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战场上。她写到,他弟弟是从战场上给他们家人报平安的,写很多书信,一来一回,每天的内容都是天气好,我吃的饱,部队里的人对我很好,德国鬼子一直在溃败之中。他每天的内容都差不多,就是这种连续的日记。斯捷潘诺娃通过家族解密档案,找到了这本日记,她就发现她的爸爸的弟弟给家人写的信,叫阿廖沙。但是在她后来真的去深入调查到阿廖沙写信所在的前方的背景,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际的状况是,他们一个礼拜都没有吃的,德国人在步步逼近。冰天雪地,还经常会下冻雨,很惨的一个状况。但是你看这种流传下来的书信,它给后人传达的信息好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状况,但其实不是这样。从这个以后,我对口述史整个的真实性,所有的材料的运用,都产生了很大的怀疑。所以大家又说,到底什么是真的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之前访问到很多小说家让他们去谈论社会问题,我记得帕慕克开玩笑地说,你真的相信我讲的话吗?他说小说家都是骗子,作家都是骗子,你不要相信我们说的话。
读者3:您采访萨沙·斯坦尼西奇,我对他写“文学的故乡”蛮有感触的。文学的故乡,都是我们中国作家才说的,一个德国作家,他会说这种话吗,我感觉挺新奇的。
柏琳:因为萨沙是波非难民的后代,他一直在不断流徙的一个状态中。他的家乡是在波黑和塞尔维亚交界的一个小镇,因为战火,他跟他的父母跑到德国移民,在海德堡大学读书。我记得那篇文章的标题是“作家可以有许多故乡”。结合他个人经历来说,他也有好几个故乡,他14岁就到德国去了,从小生长在波黑,他记忆中的萨拉热窝等等。萨沙,是新生代作家里面非常会写的人,他马上有一本新作出来,叫《我从哪里来》,也是韩瑞祥老师的翻译,拿了德国图书奖。它是一本家族传记类的小说,是一个虚构、非虚构混在一起的写法。你会发现现在很多的作家,都发现虚构不够用了,没有办法表达他所想要表达的真实,所以他们就混着写。我跟金宇澄老师有一个交流对话,金老师很生气,他说什么虚构非虚构,中国没有入门呢。就是说,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理解的非虚构,跟外国人的做非虚构,完全不一样,那会儿有一个作家讲,非虚构是个大口袋,除了小说以外,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扔。非虚构是这么做的吗?我们会发现各种各样的作家、记者,比如我这样身份的人,有一些摄影师,设计师,各种文化身份的人,都在用这种混杂的方式去表达他所理解的当代的真实,甚至并不是一种真实。
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也是这样,她写神话、精怪、太古时间等等,也是各种拼贴。刚才景老师提到,巴赫金说托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复调。我觉得在今天这个词就是“拼贴”。复调,是有另外一种更深邃的意义在里面。我并不认为拼贴是一个多么多么崇高的写法,我甚至觉得它是一种无奈。因为我们的时代变得太快了,每五分钟的热点都不一样。那么,怎么去认识这个社会现实?我们只有通过不停地把现实囊入进来,尽可能地去处理,去拼贴。如今,这么多作家都在拼贴,但是,我也并不认为他们拼贴有多成功。
景凯旋:我也同意你这个看法。现代人的节奏快,变化快,其实也意味着他自己也把握不住现实感。我非常同意你刚才说的,拼贴未必就能写出好的东西,因为都在采用这个方式。我还有一个非常深的感觉,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文学史是残酷的,你能不能突破前人,你可能就没有这个机会。最好的小说,我个人认为,是一个国家从前现代到现代过渡阶段出现的。从现代往后现代走,小说开始往下走、碎片化了。所以我们作为后现代小说,给我从来没有一个很大的震撼,我个人对我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增内心灵魂的含量,没有。
我只有读到卡夫卡感动得不得了,我就觉得到了巅峰。再往前19世纪,很多是了不起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作家是一个俄罗斯作家,是一个法国作家,是个英国作家,没有这个想法的。20世纪的乔伊斯、普鲁斯特,我觉得这两个是最高的顶峰。再来看历史,文学史,奥林匹克算是个神,那就是《荷马史诗》、但丁《神曲》,莎士比亚,还有歌德,其他人都被一流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也就是一流。然后你继续再往下走,其他就二三流了。所以,我有时候也在想,为什么他们要拼贴,他们也是在走路,就像宋诗为什么要这样子写,唐诗已经写到顶峰了,他只能走另外一条路了,只能再学。
因为文学它要求的,至少有一个特点非常重要,你必须是创新的,新的东西。卡夫卡是很容易模仿出来的,但是人家不会认可你的。文学它没有别的目标,它就是把人性的领域,往下面挖,挖得越来越深越好,挖得越宽,把人性的边界扩大的越大越来越好。以前是人物形象,到乔伊斯,他们到了意识流,实际上是往人物的内心走,走得作品走不出来,他们走的就差不多了。所以托尔斯泰早就说过,小说可能要死亡了。当然不管怎么说,人类2000年下来,中外古今给我们留下这么多珍宝,它是可以让你致敬,所以我很欣赏布鲁姆,列奥·施特劳斯的学生,他就要求读经典书。一辈子的时间不够的,安排给每个作家的时间就那么一点点,那么你就把经典一辈子读了。
柏琳:那当代怎么办呢?
景凯旋:有的我就浏览一遍就过去了。
柏琳:不是很伤当代人的心吗,那么认真的,大家都在努力地写。
景凯旋:没办法,我就说了,对于作家来说,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作家来说,文学史是残酷的。
现代文学还有意义吗?
柏琳:回到景老师刚才提问我的,现代的文学的写作有什么意义,我有点忘了。
景凯旋:现在信息很发达了,现代文学和以前相比,它还有意义吗?
柏琳:有没有意义,我不能代表任何一个人去说这个话,我只能说对于我自己来说,如果一个人的精神追求和旨趣是吃饱了饭,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如果他还有精神上的需求,刷一刷抖音,看一看直播,他就觉得满足的话,我觉得不要苛求他。我今天从上海坐火车过来的路上,还跟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还在谈论书的价格要不要继续昂贵下去,我们很不服气。我们说一支口红两百多块钱,消费者购买眨眼都不眨眼的,但是买这些口红、买网红粉底的人。你让她们掏50块钱去买一本书,要想很久很久。
我就在想,如果你去苛责这些人去买书,去读书,去读文学,在现在这个场景之下,两边都很别扭。我认为读文学,讲玄一点,是书选择你的事情。跟原来相比,我们现在有很多娱乐方式,现代世界的文学跟传统来比,有什么更重要的意义,在我看来,真的是非常悲哀,可能景老师不同意。我觉得它的地位极大的边缘化,原来还有万神殿这么一说。我最近在读的一本书,对我印象很深,它不是一本文学书,是哲学老师陈嘉映老师跟别人的访谈录,叫做《走出唯一真理观》。
他跟周濂的对话,我印象非常深刻,还是回到那个问题,当然他们不只是谈文学,他们是从文学开始进入的,延伸到我们当代生活方式的问题。周濂老师说,大家都想回到过去,每个人都觉得过去的自己更美,更好,更健康,更快乐,更正直,现在由于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已经不好了。所以,我们有没有可能去回到那个时代,我们向往的那个地方。陈嘉映老师说你别做梦了,不可能的。时代是一直往前走,那么,你就得接受抖音在几秒钟之内卖出去的东西,可能是出版社一个月的走货量,你要接受这个事情。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我们选择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所坚持那个选择,我们不要把它放掉,就一直放在手里。当然他指的不只是文学,我只是做一下延伸而已。
如果你是一个对自己的精神有思考、要求的人,你最后还是会发现什么东西让你最快乐,或者什么东西让你觉得更适于自己。所以陈老师说,我们要想的就是活在当下,我们怎么去把何谓良好的生活,行之于途,应于心,走在路上,然后把路上每一个风景都记在心里面。最后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终点,到那个点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什么东西影响你最深,那它可能就是你人生的选择。
我认为文学也好,或者文学里面的细部也好,它真的只能提供一种选择。但是陈嘉映老师讲,选择是很奢侈的,或者说选择是一种没有选择。因为在原来的社会大同里面,人都有固定的路径去发展,现在我们的边缘的人要不断地为自己争辩。比如说我是边缘群体,我是亚文化群体,那么我要为我的生活方式做出辩解,这种情况在大城市这种会更多一点。所以在文学的面上,你也会发现大家的口味越来越分散,读什么的人都有。我作为一个后来人,对于大城市这种读文学现状的一种观察和自我嘲笑,有的时候如果把自己看得重要的话,会很难受。当你看到自己去书店做一场活动,讲了很多话,卖几本书等等。你发现“啪”手机一开,5秒钟,200支口红又没了,就是那种巨大的落差感。
我回到一位读者的提问,我觉得它真的只是一种你的选择,非常希望它成为你不会变的选择,就是这样。
一场严重拖堂的读书会,和一群真正的读者
读者4:您也问到了,作为作家,有一个独立思考的人,对于未来我们人类的发展,对于一位作家,你觉得这个社会它的去向,会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会怎样?你是乐观的态度还是悲观的态度?就是,您对于未来社会趋势的发展是持积极乐观的态度,还是悲观的态度,就是人类最终是灭亡的还是?
柏琳:这个苏格拉底能回答吗。
景凯旋:最后一天肯定是要灭亡的,这是没有问题的,地球都要灭亡。
读者4:我也是这么想的,它既然存在,有始才能有终,有终,我觉得肯定有死亡的哪一天,我也是这么认为。
柏琳:我转换一下这个问题,可能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真的太大了,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都不见得能回答。在全球化这么一个当下,我们仅从作家而言,因为我们今天是谈论文学。作家他对于社会动态的把握,往后可能是你认为我的想法是怎么看待,他们对于社会的,我们如果不说宗教换一个词,信念,信仰。这个上面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观察变化,或者说他们更加悲观了,或者说他们还会坚持更加传统经典的,正统的,是怎么看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肯定不能代表作家的,我只是访问过他们,一个白驹过隙的意思。但是就我对于作家访问的选择上来说,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在我的理解里面,他们对于精神世界信念的这一部分,始终并不是抱着嘲讽的态度。因为我们会知道很多后现代的作家,他其实对信念这东西很怀疑吧。但是我选择的这些作家,他们都是想追求一些在精神信念方面更美好的东西的人,文学还是要写一些更美好的。对于这些人来说,哪怕像叛逆如汉德克这样的人,他访谈的最后,他也希望我写作的时候,无限地接近良知。那么,这就是他所追求的信念。
我记得我读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我读了非常多遍,我很感动。但是我感动的点不太对劲,大家都是因为英雄埃涅阿斯凯旋而归,而我是感动的在于他的爱情故事,他跟迦太基女王狄多的悲剧爱情故事,我从很早的文献里就读到的一位女性,非常决绝的姿态,献身的、献出精神的。以及最后她得知幻灭之后,她的另外一种狠毒,我觉得那个时候人的精神强度难以言喻,现代人已经非常衰弱了。在这种时候读文学,对我来说就是回到那个强力的时代。我用的是强力,不是黄金。那不是黄金,普希金就讲过,说你们觉得那个时代很美好的时候,他们其实比我们现在更不太平,死亡率更高,嗜血,战争,疾病,传染病,瘟疫,人平均寿命三四十岁就挂了,它不是黄金时代。所以这方面,我没有任何美好想象的。我觉得美好的想象,就在于那个时候那种强烈的精神吧,所以说真要信什么东西,我追求的是这个东西。
每个人都向往古希腊,有一个巨大的误解,大家都觉得古希腊和现代的希腊是一样的,其实不是一样的,现代的希腊一塌糊涂。古希腊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但是那种那种强健的,或者说健康的精神。我发现现在很少人会谈精神的健康。那个是我所追求的信,但是不同的作家的信,我觉得都不一样。
我记得克里玛在对菲利普·罗斯的回答里面,他也有这部分内容的设计,就是强力的,强权的,那个东西不再以后,他该怎么办。接下来他有他的回答,大家可以去看《行话》。
读者5:刚刚景教授讲到,教育有巨大的内激,正好柏琳老师接过去,就没有往下讲。我特别想听一听,景教授对这个阐释,是否对于青年教师有些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