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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舟:让小说叙事成为一种界面——读朱文颖的《有人将至》

Image 2021-08-01

文 / 林舟

朱文颖收在《有人将至》这部中短篇小说集中的作品,大部分我都读过,但是打开这部书,一篇篇读下去的时候,我没有故人相逢之感,而只是觉得似曾相识。我想,除了我的记忆力要为此负责之外,大概也因为朱文颖小说叙事的某种特点,让你的阅读可能不是一次性完成,而是在一段时间的间隔后再一次与它们相遇,却像刚读到它们时那样,不时有新的发现。

譬如,初次读《分夜钟》时,我根本没注意最后的“备注”,而再次读的时候,我感到这条备注不止是对题目的解释,而简直就是全部小说的动机——它试图建立一种对时间的感知形式,以现代的故事回应、体认和丰富一个植根于地方的、古老的时间体验。这当然是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它究竟与作者的小说方式有什么关系呢?

与朱文颖早年小说中故事被气息裹藏得若隐若现的情形不同,这部小说集里的故事形态大多显得稳定、明朗,几乎每一篇都有一定的情节,读者可以很有把握地循着某个线索一点点走进故事,并在不经意间被各种各样的巧合带入类似秘境的所在。

像《分夜钟》里,因爱而起的谋杀、疯狂以及人物关系的错综;《有人将至》里,心理医生周旋于一对夫妻的隐秘生活而终至于心理医生构筑起自身的隐秘世界;《春风沉醉的夜晚》里,一个在德国靠救济为生的人以学术研究的幌子赢得了一个高校老师的芳心……所有这些无不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私密、反常、悬疑、逆转、巧合。在这些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弄堂、后园、卧室等空间里,曲折蜿蜒的、云笼雾罩的、晦暗不明的关系渐次展开,而你总是会于这些关系的某个交集之处发现某个暗结,打开某个秘密。

但是,当你从这些故事中走出来的时候,回头看去,那原本清晰的故事似乎又变得不那么明白了。

譬如,《分夜钟》最终没有交代逃出精神病院的喻小红下落如何,也没有讲述浦院长在精神病院如何处理他跟喻小红之间的关系。

《平行世界》里,“我”与保罗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现实的现在的空间如何与保罗过去的经历产生连接,甚至构成某种因果联系,除了前面悄悄的铺垫和最后的暗示,小说并没有更明确的交代。在我看来,造成这类模糊状况的一个突出原因是,这些故事都来自不可靠的叙述者的讲述或者可靠的叙述者的不可靠的讲述。你会发现无论是与人物相连的第三人称讲述,还是同时兼具人物和讲述者的第一人称讲述,抑或是只作为讲述者的第一人称讲述,叙述者对讲述对象(故事与人物)的专注度并非始终如一,而是在与对讲述者本身的关注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关系。

在这样的关系中,甚至会出现以后者消解或颠覆前者的情况。这在《一个形而上的下午》里体现得颇为突出,那些实有其人并具有鲜明特征的人物(车前子、夏回、陈如冬、易都等),他们各自携带着妙语警句和耐人寻味的故事,但是“我”的讲述却并没有让这些人物个性更鲜明,没有让读者更走近他们;讲述也不时地偏离“选照片”这一事件,读者在某些时候看起来似乎被一些“机关”如“谁在撒谎”之类的“套”住,但很快便被“我”的讲述占据——真正的“机关”是“我”如何在一个平常的事件中设置了可供讲述的节点。

《一个形而上的下午》不过是一个极端的情况,其实,朱文颖这部书中的小说每每在展示着对传统的故事讲述的把控能力的同时,都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把小说写得不那么像小说的冲动,并由此释放出别一种力量。这力量有点像罗兰·巴特谈摄影时指出的“刺点”——有那个点的存在,平滑完整和谐的画面被打破,也让某种破坏性击穿了平庸的表面。

在《听见天使唱哈利路亚》中,叙述者“我”在好奇心驱使下探寻熊炎与楚玉的故事,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叙述者不满足于一个“传奇”的完成,它让那种质疑的、挑剔的眼光穿越甚至串连起原有的故事,而最终指向一个开放的结局。

意外、偶发、即兴乃至失控,往往潜伏在文本叙述的某个时刻。譬如《宝贝儿》里的上官雨燕一路走向宠物馆,喜欢上了那里的蜥蜴;又如《繁华》里的丽蒂亚在那匹名叫“烈焰”的马上面投注的热情和生命。这些情节都可能挣脱原来的文本轨迹,奔向另外的故事。

总之,这些故事的叙述,一面在交代故事,一面表现出对叙事的怀疑,对叙事遮蔽更多可能性的警惕。这看起来很矛盾,但是,朱文颖的小说显示出对这一矛盾转化成新的叙事方式的努力,其突出表现是,它们在给你一个貌似光滑的故事的同时,将情节的展开从时间的依赖中摆脱出来,而更多转向空间的“布展”。

与此相应的是,在朱文颖这部小说集里,那些人心深处的风景,幽暗暧昧的空间,超验的梦幻,隐秘的传奇,那些来自电影、绘画、舞蹈等其他艺术的挪借,它们确实构成了朱文颖小说讲述的故事中不容忽略的所谓“内容”,但在故事的讲述中,它们又被转换成了有着前述叙事特征的“形式”构成要素,成为写作与阅读的共享机制的组成部分——对不同“按钮”的设置,对不同“划屏”方式的提供,对不同“模块”的组接。

如此来看朱文颖的小说叙事的特质,我们便会发现,它们拒绝了以刻画、塑造、营造、还原等类词语为表征的再现性想象,同时,也与无意义、虚无、自我指涉、能指游戏等词语为表征的艺术自足性追求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如此构成了需要在阅读中完成,甚至在阅读中“改写”的小说叙事。

我想把朱文颖的这种小说叙事看作一个“界面”。“界面”本来是对人机交互得以进行的技术描述,指塑造用户和计算机之间的交互软件以及以计算机用户理解的语言向用户表达自己的方式。在朱文颖的小说这里,叙事作为界面首先意味着小说是在读者的阅读与作家的感知之间建立的一种连接方式,激发和开放所有的体验;其次意味着这些小说叙事具有生成性,呼唤着阅读者参与其中,开掘和拓展小说叙事的可能性,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故事;最后,这些叙事的界面是小说家利用各种“质料”形成的框架,让我们换一个方式感知和看待我们身处的世界。

(本文为朱文颖所著《有人将至》一书书评,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有人将至》

朱文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年5月

《有人将至》是当代作家朱文颖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朱文颖擅长在平凡的烟火气息和饮食男女日常悲欢之中挖掘人生意味,她的叙述温润从容,视角开阔,对社会环境变动下人的处境和状态有着穿透性的敏锐捕捉,显示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眼光和能力。该书收录篇目均为近年新作,如《一个形而上的下午》使用先锋文学中小说人名与真实人名的混串,表达了疫情背景下对艺术对生命意义的诘问。而《有人将至》则聚焦当代人的抑郁症等心理疾病,探讨情感世界中所遭受的痛苦、伤害和隐藏于其后的欲望与虚无,展现出作家对当代生活的缜密观察和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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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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