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冬末,波托马克河畔|组诗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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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她说,婚后有一次,
她和老公吵了架,
他跑出门去,很久没回来,
她有点心慌,抱着婴儿假装
出去散步,
实际是去找他。
先找到的,是运河边,
他的一双鞋子。
她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沿着河
上上下下找了许久,
终于远远看见了
他扒在一艘船的船帮边,
优哉游哉,半个身子吊在水里。
她气坏了……
我们却笑起来,原来,
生活,还有更加可爱的处理方式,
烦恼,是丢在岸边的一双鞋子,
能确认的是,他不会真的跟着船远走,
因为无论走多远,即便
到了另一个朝代,还不是一个
大同小异的故事在等着他?
所以,不如吊在船帮上,安心待在
“现在”中,享受快乐的
浪花冲刷着身体的“现在”。
临河的居所
听她回忆童年是件有意思的事,
比如,那楼梯上的小女孩,
是她,又像只是个出现在讲述中的人。
——是讲述,让我们意识到了
和自己早已拉开的距离。
此中有种莫名的兴奋,就像在
清晨的后窗俯瞰运河,
俯瞰乌篷船、洗菜的妇人,
然后穿过房间,来到临街的阳台。
饿了,年老的祖母在熬粥。
街景晦暗,像厨房墙壁的颜色,
煤球炉的烟,加剧了等待的漫长,如果
不太饿,那等待则饶有趣味。
偶尔敲锣打鼓,戴纪念章的人群
从楼下走过,随运河去远方。
父亲在干校,母亲插队,
他们的面孔贫瘠而模糊。
有次母亲回来,带来一颗软糖,
甜得黏牙,仿佛能把喉咙化掉。
时代和苦难都太大了,
但大人,仍会去贿赂自己的孩子,
让他们以为,他们的童年
仿佛发生在别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他们回来,说,不走了。
这次,他们带回来很多软糖,
她母亲把它们倒在小桌子上,
她被那场景深深震撼,仿佛看到那么多
远远超出想象的幸福,
从一个袋子里一下子被倾倒了出来。
临涣镇
小镇灰灰的,
灰灰的老街、方言、土产。
它也有古城墙、城隍庙,嘈杂的
农贸市场,散发着
地摊儿味道的服装店。
唯老茶楼的桌椅、土瓷和粗砂,
有种褪尽了荣光的安宁。
从郡到县,到一个小镇,
这倒退般的演进,需要一壶茶
才能把方志书上沉重的话题,
置换成茶汤中的回味无穷。
清晨,门板卸下,大灶热气腾腾,
待到茶客满座,有人来唱坠子
或拉魂腔。有种欣悦,像耍碗,
或耍手帕,熟能生巧,从技艺
那紧张的连接里偷得悠闲。
琵琶、腔调,都是老的。
上面来人参观时,就编些新的小调,
仿佛这正是岁月的样子,
望风采柳,水袖舒卷,板眼
不为追着生活疯跑的激情所乱。
有个盲者的绝活是,掐一根竹篾
当软弓,让京胡发出了百鸟的鸣啭。
最欢乐的声音最偏执,正好适合这暗黄、
偏僻的小镇,
让人忘掉了面前正滚动的时代。
——仿佛我们拥有的,
仍是剔除了时间观的古老自然。
重构
——即便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也能完成重构:像一个
圈套,它借一根
纤纤玉指,
就能套走生活的全部内容。
美人老去,而唯首饰幸存。
猫眼仍会带着响往,
碧玺,则温暖、动人而执着。
冰种却是冷的,对美的追忆,有种
令人害怕的语气,几乎
超出了美管控的范畴。
琥珀黄,象牙白。微沉金叶
知道与风无关的事。
光阴不修边幅,而少女们
一直站在它的对立面。当她们
转过身来,皓腕细腻,星眸闪烁,
已成神话的一部分。
雪人
本以为世上多了个人,其实,
是我们中有个人
变成了假人。
雪很大,天又黑了,
繁花的身体收尽寒冷。
我们也冷,但仍需要你
呆萌的模样,和开心的笑。
雪更大,词语也散了,
情诗写到一半只得停下来。
我已停下来。如果爱你要忍一忍,
如果难过也要忍一忍。
当人群散去,失眠的人
变成了真假难辨的人。
大雪落在雪人上。我们不要的,
大雪要重新把它抱走。
冬末,波托马克河畔
纪念碑前的花枯萎了,雨和芦苇
沙沙响,像脚步声在旧时代的梯子上响着。
交谈又交谈,我们察觉到
语言开始变得浑浊,黑暗深处,一枚
冥思般的鱼雷在偷听我们谈话。
而这正是艺术的源泉,急促声调
追随的光,正在波浪上迁徙——
“看看喷水池里的硬币吧,有人曾想买下那份清澈。”
……改造后的老房子里,有人在作画,有人
在致欢迎词,而某种类似
单簧管的孤独,始终无法企及。
种树谣
有人在种树,沙漠
在一点点变绿。
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他们希望
不要改变什么,
以便我们离永恒更近。
但树一点点变绿,并在秋天落叶。
——总有人
在被忽略的光阴中种树,
不留名字,
不愿进入被我们控制的历史。
树,仿佛一直被种在
失踪的时代中,也从没有
一棵树知道自己那来自人类的赐名。
谁砍伐,它就倒下;
谁用它造屋,它就庇护谁;
谁点火,它就燃烧,用火光收留晃动的脸孔。
枯叶旅行,根,留在黑暗中,
它们给出的一小片儿阴影,其意义
一直是不变的。
一棵树苗,它叶片的欢欣是不变的。
有些正在死去的树,死得
很慢的大树,
它们说出过另一种终结。
当我爱你
鸽群飞过,云朵变白,
公园变成了赞美诗。
恍如身处另一个早晨,天地间充满光辉与清风。
桌上的地球仪轻轻一拨
就转得飞快——
蓝色海洋卷走了大陆和岛屿。
夜雨记
看见一本抄经,
想起抄经者已不在了。
看到一则讣告,惊讶于
我以为已死去很久的某人,竟在世间
又默默活了那么多年。
昨夜暴风雨,失眠者在床上
辗转反侧:要在激烈的
扭打过后,才能分辨什么更适合怀抱。
我也曾在泥泞的路径上跋涉……
而阳光照着今晨的理发店。
经过梳理,一场
暴风雨渐渐恢复了理性,消失在梳齿
偶尔闪现的火花中。
观月记
月亮升起来。
——它升起来。现在,
它是独自的:没有情感要提示,
没有真理要验证,既非事件也不是
驶向某个新世界的怪物。
它清晰,直观,暂时的,
没有自身的变化要应付。
“哦,又大又圆的月亮。”当我们
仰头,注视,有种
类似重新发现的喜悦。但随即
低下头来继续散步——我们
不会跟踪自己对月亮的反应。所以,
当我们前行,月亮正是那
最好的月亮,在天空中,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