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治愈：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寻找真相的人是会遭受痛苦的。”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哲学界，尼采是个很神奇的存在。

他摒弃传统的学院派哲学，反对用概念构建哲学体系，所以他的作品颇具文学色彩，不用说和康德黑格尔等古典哲学家对比明显，就是和比他晚一些的海德格尔相比，个人风格也极为突出。

尼采有足够的才华支撑他的思想，受叔本华的影响，尼采的文笔很美，又极为讲究韵律。

因此，尼采被称为“诗人哲学家”，相比之于其他哲学家，尼采的作品流传更广，遭受的误解也更多。

最能体现尼采语言风格的当属《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这个号里曾经写过关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阅读笔记，这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这部作品。

1

年轻人的思想容易激进，随着年龄渐长、所见世事与人生阅历的增加，思想会更加圆融。

科学和艺术界不乏少年成名的天才，但哲学似乎是个例外。大部分哲学家的成名作都是在中年之后，例如奠定了政治哲学基础的《利维坦》，就是霍布斯五十岁以后才写的，六十多岁才写完。

都说“拳怕少壮”，然而在思想领域，人生阅历的缺乏并不是天才与勤奋可以弥补的。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尼采也不是生来就是尼采。

在成名作《悲剧的诞生》中，尼采以对古希腊悲剧的考察为切入点，批判苏格拉底代表的理性化的兴起与酒神精神的丧失。

此时尼采的行文风格依然带有哲学论证的色彩。

人到中年，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完全抛弃了概念化/理性化的方式。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本来想把这部作品写成诗歌，后来改了主意。

尼采用寓言式的文笔，以模仿《圣经》的风格批判基督教，直面虚无主义的到来。

在尼采之前，虚无已经弥漫开来，对尼采影响很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小说中塑造了多个虚无主义者，借用人物的对话来讨论“上帝存在”的问题。

尼采则干脆抛开文学的外衣，直接宣告：上帝死了！

可想而知他的思想在当时有多么惊世骇俗。

由于太过超前，尼采和他推崇的前辈叔本华一样，在作品问世的年代无人问津。

不只作品，尼采的人生也是少有人理解的。

02

尼采的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24岁——在很多人研究生还没毕业的年龄，尼采就成了大学的副教授。

天才也是有代价的。尼采一直有很严重的偏头痛，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一年有两百多天尼采是在头疼中度过。

30岁那年，尼采辞去了教职，离开德国去了意大利。后来他半生都在意大利南部和瑞士生活，寻找适合他健康的气候与环境去写作。

而这些都是在他孤身一身的前提下完成的，没有充足的物质保障，没有好的医疗团队，没有家人的关心和照顾，仅仅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

自然也没有人理解。

黑格尔在晚年的时候曾感慨，他整个学术生涯中只有一个学生能理解他，而即使是这个理解他的学生，也在误解他。

而尼采活着的时候，连一个学生也没有，更不用说是不是理解他了。

年轻的时候尼采对瓦格纳推崇备至，后来二人决裂，尼采就一直保持着思想的孤独。

1882年冬天，38岁的尼采出现了自杀倾向。然而几个月之后，尼采就开始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仅仅用了十天就完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三部分。

由于离群索居，资料甚少，我们不知道尼采是如何从要自杀过渡到写一部旷世之作的，但从《查》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尼采当时的投入与兴奋。海德格尔说，“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就像一阵风暴袭击了尼采。

也许，写作的过程就是尼采治愈自己的过程。

03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尼采设置了一种理想人类：超人。

超人是人类的最高成就类型，是“现代人”“善人”“基督徒”的反面。

但超人不是圣人、天才，也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追求的英雄、强者。

尼采对英雄崇拜深恶痛绝，超人不是个体，可以说是人类追求的一种彼岸，一种理想。

这种理想永远无法达到，但不意味着人停止追求甚至堕落。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向着软索的前端行进是危险的，而停在半途也是危险的，向后回望同样是危险的。

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人“被抛”入尘世，就如同天然置身于软索之上，别无选择，而这正是人的伟大和可爱之处。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道德楷模，但这不意味着人可以不遵守道德。明知不可能而行之，人要义无反顾地沿着软索走下去，直到个体生命的终结。

作为大写的人是如此，作为小写的人更是如此。

人生就是软索上的旅程，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韩剧《信号》里有个收受贿赂做了伪证的警察，他的理由很有代表性：生活压力太大，即使他不做伪证，别人也会做。既然如此，那为何不由他来做呢？

然而，他人的恶不是堕落的理由。

英雄总是稀缺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正因如此，英雄事迹才值得歌颂。

而另一方面，只要不触犯他人利益，那些选择了私利的人也不必遭受谴责。

如果每个人都能在面对哪怕微小的恶的时候能加以拒绝，这就是个美好的世界。

查拉图斯特拉的声音是平静的，当时尼采作品的影响也一样平静。

尼采接受了酒神精神已经逝去的事实，但对人类还抱有希望，正如他对自己的作品抱有希望一样。

最平静的话语乃是狂飙的先声，悄然而至的思想会左右世界。

这部作品中很多时候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既是说给人类的，也是尼采说给自己的。

尼采评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他的著作中占据特殊的地位，是给予人类的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馈赠。

这又何尝不是他给自己最伟大的馈赠呢？

图：Галина Аленин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