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时代小说名宿藤泽周平:“负”的浪漫和“正”的人生
“下班的鼓声响了,清兵卫立刻收拾手边的文书,比谁都快地走出了办公房。他在门口嘟哝了道别的客套话,没人搭理,也没人特别看他一眼。清兵卫回家快,这是大家早就习惯的了……”
这是日本时代小说家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中的一段。改几个字眼,这主人公俨然一位佛系打工人。不加班,不应酬,上级施压叫他承担一项重任,许诺干得好连升三级,他都不为所动、坚辞不受。因为接了任务,就得加班。不过,这位拒绝加班有情由,赶回家是要服侍卧病在床的妻子用餐、解手,他讲“这种事不好托给外人”。这人堪称“男德楷模”,但在职场,绝无出头之日。偏偏小说给他的身份又是一名武士,不服从主君命令,把国家大事排在老婆如厕之后,严重违背武士道精神,是要逐出队伍的。但违背武士道,遵从内心、符合人道更重要。毕竟撇掉职业身份,谁还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呢。
假托江户武士写今日之打工人,藤泽周平是专业户,他笔下净是些组织中颇有个性的底层人、边缘人。正如名导演山田洋次所言:“隐隐的桀骜之气,这是藤泽周平作品的魅力源头之所在。”
藤泽周平
藤泽周平的书累计在日本售出超过两千三百万册,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不断重印。近两年国内陆续出版了包括《黄昏清兵卫》、“隐剑”系列等在内的藤泽周平作品集十二卷,这套精选了藤泽海量著作中读者缘最佳篇目的集子,近日终于出齐。尤其是最新一次性推出的“浪客日月抄”四部曲,有人一拿到手就连熬几个夜看完大呼过瘾,还有人抱怨藤泽害自己荷包瘪瘪,近视度数又涨。
藤泽笔下的剑客们,真实到让人很难不喜欢,为五斗米折腰,也为个人尊严而战,在朝九晚五中坚持着个人价值和侠义精神。在当今时代哪里还有“侠”的精神呢?996压榨、柴米油盐腌渍,仍未失去自我立场、自由灵魂,就算得上一种日常的“侠”了。有句话概括日本时代小说三巨头,很是精到:“想摆渊博的读池波正太郎,拼命要发迹的读司马辽太郎,对发迹死了心的读藤泽周平”。随笔家李长声说:“藤泽周平的文字以清淡本味为美,如同生鱼片和清酒……写的是巨浪之下沉潜的底流。”的确,藤泽的书里没有成功人士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前浪和后浪,只有清透的底流。《隐剑孤影抄》的腰封上有句话:“这世上哪有什么成功,不输掉尊严就已是赢了”,藤泽的作品就是这样,他关注的是一个个拒绝依附、拒绝被消磨的普通人。
其实大作家藤泽周平私下也是个自由散漫的普通人,在《小说周边》里他展露自我,写了一些逛动物园、看歌手海选综艺的小事儿,还因为怕疼,打完麻药之后从牙医手下溜走,对前来取稿的编辑吐露心声说:“要是有什么地方,可以不用写小说,光是看小说就能赚稿费就好了。”大作家和普通打工人一样,也会做做躺平的美梦。
《浪客日月抄》
有意思的是,连那个“喝威士忌”的村上春树,也被藤泽笔下喝味曾汤的武士吸引,说:“我一度痴迷藤泽周平的小说,读了很多。故事有意思,文章也漂亮,我觉得他是日本战后小说家里边写法最高明的。” 藤泽周平的确是说故事的大师,据他作品改编的影视剧、舞台剧多达数十部。日本国民导演山田洋次三次改编藤泽原著,《黄昏清兵卫》更是一举将数十项日本学院奖扫入囊中。侯孝贤也公开表达对藤泽周平的推崇,拍摄《刺客聂隐娘》时推荐张震和舒淇、阮经天读藤泽,让演员找感觉。木村拓哉为扮演《隐剑秋风抄》里一个盲剑客,不惜推掉海外戏约,牺牲形象“秃顶”。日本文坛甚至有人迷藤泽到专门写关于他的书,比如井上厦,还手绘地图到藤泽故乡去寻踪。
乍一看,藤泽周平写书关照平凡大众挺凡尔赛的,他自己明明那么辉煌成功。其实不然,藤泽的前半生不可谓不坎坷。但也可以说,没有那些坎坷,世上可能就会少一位作家藤泽周平,多一位好老师或好记者。
藤泽周平本名小菅留治,日本东北山形县鹤冈市人。鹤冈是日本东北面积最大的城市,人口却只有十五万,城市面朝阴郁的日本海,冬天大雪纷飞。藤泽为小说虚构的舞台“海坂藩”,就是一个面朝大海,背靠山坡的小藩国。据考,藤泽小说中的很多场景设定都与家乡的景致对应得起来。海坂在日语中释意:海平线前海面的坡;海神之国与人类世界的境界线。藤泽够浪漫,虚虚实实间,让不复存在的故乡在笔端隐现。
言归正传,1949年,不满22岁的小菅留治从山形师范学校毕业,顺理成章地到老家中学当语文老师,他风华正茂,“身材健美,运动全能,白净帅气”,深受学生喜爱。当时毕业于师范院校,在当地就属于精英阶层。小菅老师当年就会写小剧本,让学生在文化节上演出。然而两年后的一次体检,小菅老师确诊了肺结核,不得不离开讲台,开始漫长的治疗和疗养。那时,肺结核是难症,而他本人和家人内心的煎熬,日后藤泽在他的回忆录中一笔带过。
1953年,还叫小菅的藤泽,冒险接受了技术未成熟的手术,三次开胸,切除了大块肺叶。过程凶险,但总算活了下来,整个人瘦脱了形。但在他的回忆录中,疗养院仿佛是一个焕发着生机的世外桃源,有启发心灵的病友,有对诗歌最初的热爱,有尽责可靠的护士。他写道:“(能挺过鬼门关)多半是靠着当时常良寮的众护士。那是一群技术精良、行动敏捷的护士。她们性格开朗,常开玩笑,但又有一手扎实的技术,看到她们充满自信的动作,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托付给她们。”当时推着自己在医院走廊奔走的护士们的面影始终鲜明地印在了他的脑海,这或许也是他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常常强而有力的根源之一。
疗养期间,本就热爱文学的藤泽阅读量迅速增长,特别读了大量外国侦探小说。阅读口味上,藤泽其实很西化,和痴迷他的村上春树颇有交集,他的一些作品仿佛就是穿越到江户时代的硬汉派小说。
《桥物语》
六年后,出院的藤泽已无法重返讲台,他来到东京做了“京漂”,谋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几经东家倒闭,不得不东奔西走,另谋饭碗。32岁时,藤泽与同乡悦子结婚,翌年入职日本食品经济报社成为记者,总算安定了下来。婚后第四年,爱女展子出生,而就在夫妇俩沉浸在喜悦中,厄运再次降临,28岁的新妈妈患上急性癌症。女儿一降生就被送回老家,藤泽则每天往返于办公室和病房看护病妻,俨然“黄昏清兵卫”。垂危的妻子鼓励丈夫写作,就在那时他开始了短篇小说投稿。第一次使用了“藤泽周平”这个笔名。原来,“藤泽”是妻子出生地的地名,“周”则取自妻子娘家人的名字。“平”大概是希望妻子能平安逃脱病魔吧。然而悦子数月后便遽然逝去,留下襁褓中的女儿,留下了这个笔名叫“藤泽周平”的男人。
妻子故去后,藤泽与年届七旬的母亲、年幼的女儿共同生活。老母亲患有眼疾和腰病,能帮的忙有限,拉扯女儿的重担依然落在新手爸爸肩上。尽管忙于报社工作,女儿幼儿园的家长联络簿,他依旧写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又一个六年,女儿要上小学了。藤泽遇到了第二任夫人和子,和子的到来,把藤泽从家务事中解放了出来,使他得以有精力从事写作。再婚第四年,藤泽凭《暗杀的年轮》获得直木奖。已经46岁的他终于开启了职业小说家人生。
1980年代,藤泽迎来创作高峰期,佳作连连。小说、传记文学、散文,勤奋笔耕的他留下了著作七十余种。得奖无数,获颁紫绶勋章。直木奖的评委,做了十多届。1992—1994年《藤泽周平全集》二十三卷出版。1997年,年轻时治疗肺结核时输血感染的肝炎常年侵袭,导致了肝功能不全,年轻时的那场病最终带走了这个人,终年69岁。
一生被疾病纠缠,被疾病改变人生轨道,但疾病也为“作家藤泽”的诞生提供了契机。两任妻子,则是“作家藤泽”结构中的柱石。第一任妻子悦子的急逝,唤起了藤泽心中“负的浪漫”。他写道:“我开始写小说的动机是灰暗的,所以写的东西也色彩灰暗。我不想写那种美满结局的小说。我觉得自己开始的小说有这样的毒素,这是我选择写时代小说的理由之一。”悦子夫人是“藤泽周平”这个名字的出处,也是藤泽作品中那些清冷色调的水源。第二任夫人和子的陪伴和照护,则让他有条件专注于写作,她的存在是他等身著作诞生的现实基础,也是作品中温暖恒常的情愫之源。
难得男作家写女性,不会写成弱势的、追求庇护的第二性。即使在武士的男权世界,藤泽笔下的女人们也占据了一半甚至更强的存在比分。宫部美雪就特别谈过对藤泽笔下女性的喜爱:“藤泽先生笔下的女性总是那么勇敢、生命力顽强,她们不追求男性的庇护。当男人碰壁、萎靡颓唐时,她们反倒显示出那种拽起男人、推着他们往前走的强悍。”更有作家著书,深谈藤泽周平作品中的女性。也许在懂得欣赏女性、刻画女性这一方面,藤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男作家了吧。
日本名作家去世,粉丝常根据他的作品等,给其忌日起一雅称,如太宰治的“樱桃忌”,芥川龙之介的“河童忌”,三岛由纪夫的“忧国忌”,与谢野晶子的“白樱忌”,江户川乱步的“石榴忌”……藤泽周平的则是“寒梅忌”,每年1月26日,恰是鹤冈一带寒梅绽放的时节。藤泽作品中也确屡有冰天雪地暗香浮动的描写;而中国读者大概更能联想到“梅花香自苦寒来”,对照藤泽的人生来看,还真是无比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