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李佳蓬:如果宇宙资源无限,“黑暗森林”就不存在
沸沸扬扬的“英国脱欧”事件,在震惊世界政坛的同时,也让作家李佳蓬产生思考:支持英国脱欧的大多是超过65岁的老年人,而脱欧的弊病可能要到十多年后才会显现,到时候为这个选择买单的将会是英国的年轻人,对于他们而言,这个选择是否不公平?
如果让青年人成为主导者,世界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基于这样的想象,他创造出一个全新的“青年制度”:政治选秀、人工智能主导的议会、对老年人收取“老年税”......这样一个看似欣欣向荣、充满活力的社会背后,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和人性之间的博弈。
《青年世代》发生在未来的欧洲社会,作为一名青年投资人,李佳蓬多年求学海外,分别获得牛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香港大学的数学、统计与医学学位,凭借多元化的跨学科背景和金融领域的工作经历,他为读者构建出一个细节丰富的未来世界。《青年世代》是他的第一本小说,复合的背景给李佳蓬带来了看待当下和书写未来的别样角度,更加全面也更具新意。
科幻作家李佳蓬 受访者供图
在《青年世代》中,他还提到了刘慈欣笔下的“黑暗森林”理论:“‘黑暗森林’理论基于文明之间的发展有互相追赶和超越的可能,但我认为宇宙中文明的发展差异是足够大的,因为每一个文明到了某一阶段都会呈现指数级的进步趋势,差距过大的两个文明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基于这样的观点,他在书中提出“抱团”理论:“不同的文明从自己的‘小路’搭上‘高速路’,从而顺着前人的轨迹前进,直到抵达银河系中心。不同的文明更多是合作和共赢,而非竞争和博弈。”
同时他也提到,自己非常期待小说被改编成英语版本后外国读者的感受。“当欧洲人看到一个中国人去写基于欧洲社会的科幻,他们会有怎样的感受,会不会感到共鸣?”近日,就科幻小说《青年世代》的出版,澎湃新闻记者采访了作者李佳蓬。
《青年世代》
【对话】
写作的初衷是想引发读者思考
澎湃新闻:当初为什么会在小说里想到设计这样制度,这个设定和当今青年人面临的现实问题有什么样的联系?
李佳蓬:我自己在英国读了三年的书,2016年脱欧公投的时候,我在香港地区工作,我看了一晚上的开票,最后是“脱欧派”险胜。但其实年轻人的投票率只有36%,参与度很低。
看一些细节的数据,18-24岁年轻人投票支持留在欧洲的比例是71%,65岁以上老人投票支持留在欧洲的是36%,可以说是老年人让英国脱欧的。当时的国内外媒体都曾指出,这是不公平的。因为脱欧的弊端大多体现在十年之后,很多恶果都需要在这个社会待得更久的年轻人来承担,相当于英国老年人扼杀了英国青年人的希望。
后来,在我换工作之前的一段空闲时间,看到了一部科幻电影,是1997年上映的《星河战队》。电影本身没有特别吸引我,但其中有个设定很有意思:未来的地球里面,由于军人在战斗和付出,所以只有军人能够投票选出地球的领袖。我把这个设定跟当时的英国脱欧结合起来——一个只有青年可以去投票参与选举、或者说青年人占政治权重比较大的社会,会是什么样的?我目前看到的一些科幻小说,都会选择一个非常简单的集权社会的设定,我就想能不能做一些改变,对未来的社会结构有更复杂的设想,最终就选择了以年龄阶段为划分依据。
我写作的初衷有一点就是想引发读者的思考,留下解读空间,如果大家能通过这本书激发对自己和社会未来的想法,那就足够了。
澎湃新闻:你对当下的青年持有怎样的态度?更乐观还是更悲观?
李佳蓬:其实我们会发现在当今社会,无论国内外,都存在一些社会问题,我个人的发现是,在积极应对以上状况进行调整这方面,国内相比国外做得更好,比如说最近出台了取缔课外辅导的政策,我是很支持这一措施的,如果任由其发展,内卷化竞争会更加严重,导致县城、农村的孩子们出路越来越窄,这一政策有利于保障教育公平。相比于国内,国外的年轻人很早就失去了跨越阶层的奋斗动力,甘愿接受现状,继承父辈的职业地位。
澎湃新闻:小说中有一个非常有亮点的设定,就是把选秀和政治选举结合起来,并且让娱乐明星参政,这种设计有哪些现实层面的考量?
李佳蓬:这其实和我自己在欧美的经历非常相关。每一届的英美大选我都会全程关注,在我看来,这些欧美政治家的竞选活动实质上都和作秀没什么差别,而选民们也大多不会深究这些行为到底是不是作秀,所以这样的“政治选秀”是奏效的。我在小说里只是把这种现状极端化处理,这种想法也并不新奇,在《黑镜》第一季里面也有类似的设定。
我觉得在未来,这种政治选举很有可能继续朝着选秀的方向发展。再者,在由青年人主导政治的社会中,这件事情就更有可能发生了。因为这种机制和现在的年轻人选idol一样,他们会认为偶像至上,“idol做什么都对”,所以偶像凭借号召力来从政也就理所当然。
澎湃新闻:小说中类似的解谜游戏不止这一处,当时为什么会想到把这些游戏加入到情节当中?这种设计是如何完成的?
李佳蓬:其实还是考虑到可读性的问题。我在写作中是先搭了一个情节框架,然后再慢慢填充故事进去,填故事的过程中我会思考怎样才能尽可能地留住读者,想出的办法就是加入一些有趣的东西。选举投票的游戏设计和我看过的一部日剧《诈欺游戏》有关,但一定不能直接借鉴其中的创意,所以我最初的设想就是(这个游戏)不能有固定的解法,而且要存在一定的巧合和策略性,再结合小说中社会科幻的设定,最终就安排了一个投票游戏,这也和实际中的选举投票环节有些相似,能够引起大家的思考。至于后面老年团爆炸案中的文字游戏,则是跟丹·布朗学习的结果。我特别喜欢丹·布朗的寻宝小说,所以就借鉴了那种一开始放一个谁都看不懂的谜题,之后一步一步揭开谜底的结构。
“差距过大的两个文明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
澎湃新闻:小说中提出了“抱团”理论,相当于是比较旗帜鲜明地反对了《三体》中的“黑暗森林”理论,对宇宙文明间的关系给出了自己的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李佳蓬:我是学数学的,从数学概率论的角度来看,宇宙中有这么多星系、恒星、行星,不可能没有外星人的存在,也绝对不可能没有比人类更高等的文明存在,人类没有那么特殊。那么如何去解释费米悖论?人类为什么目前仍然孤独地生活在宇宙当中?刘慈欣提出了威胁论,人们更喜欢这种带有反转和刺激性的理论,而不是看上去和和睦睦的“抱团”理论。但我仍倾向于后者。竞争与威胁来自于对资源的争夺,但如果宇宙中的资源对大家来说都是无限的,那么也就不会产生分配的问题了。在我看来,假如宇宙的设定就是以光速为上限,大家也无法突破三维空间,那么宇宙中的资源对任何种族来说都是相对无限的。
我们人类作为一种比较初级的生命体,也会去考虑保护动物,而不会担心身边的蚂蚁、猪这些动物哪一天会对人类造成实质威胁。由于现阶段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仍然不足,所以我们会从动物身上去获取能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现在有看到很多生物公司在进行人造肉的实验,假如说有一天人造肉的成本足够低、产能足够高,我相信人类也不会再去大量的屠杀动物,而是达到一个共同生存的状态。
“黑暗森林”理论基于文明之间的发展有互相追赶和超越的可能,但我认为宇宙中文明的发展差异是足够大的,因为每一个文明到了某一阶段都会呈现指数级的进步趋势,差距过大的两个文明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
当时我看《三体》的时候,就经由“黑暗森林”理论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会想要通过写小说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再者,我希望能在有限的篇幅内让我的读者产生更多的思考,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整个人类的发展。
澎湃新闻:“洲际对内融合、对外封锁”是你对200年以后世界局势的构想,为何会有这样的设计?这也可以代表你对现实中全球发展趋势的判断吗?
李佳蓬:我觉得这确实是和当下全球疫情的现实有关,可以代表我的判断。你可以看到我们的历史,就是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状态。所以虽然我无法判断这一变化会在多少年后发生,但我觉得世界融合肯定是必然的趋势。有可能是几千年之后,大家混血混到没有人种之间的区分了,语言也统一了,最后变成一个国家;也有可能是有某一个国家发起统一战争之后,大家抱团统一在一起;还有可能是外星人来侵犯地球,在外力的作用下大家统一在一起。这个大趋势是不变的。各大洲封锁这个设定的确和疫情有关,我们现在也能看到,世界各国之间已经是一个封锁的状态,大家各自都会想保护各自的利益,从全球化转向了封闭,所以我会想象出这样一个世界。
期待翻译成英语走向世界
澎湃新闻:你并没有文科相关的背景,但是这本小说的文笔非常流畅,情节的衔接和过渡也采用一些文学手段,很好奇你在此之前是否接受过写作训练?
李佳蓬:我的写作能力的养成算是一个机缘巧合,现在想来我的积累可能来自这几个方面:一是我非常喜欢侦探、悬疑和科幻小说,比如福尔摩斯、东野圭吾,还有丹·布朗的寻宝小说;另外相比于科幻小说,我的科幻电影看得更多一些,我在豆瓣标记的六百多部电影里,有一半都是科幻电影。其实我在写作的时候构想过程并不艰难,很多情节和对话都能直接浮现在眼前。在写完之后,自己也读过好多遍,试着把自己代入读者的角度,看看如果自己是读者能不能读下去,这一点也很重要。
澎湃新闻:在阅读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你的写作带有电影色彩,比如说不同场景之间的切换,以及蒙太奇手法的应用。你会期待小说的电影化改编吗?
李佳蓬:大概是因为我对科幻电影足够熟悉,再者我在学校里参加话剧社,自己导演、表演话剧,所以会有这种幕间切换的意识。我当然会很期待小说能改变成电影,这会非常有趣,但我更期待的一件事情是,如果这本书在国内卖得不错,能够有机会被翻译成英文走向世界,我很想看到欧洲读者的反馈。因为他们对中国文学的理解还停留在莫言那样的乡土叙事,或者说对国内革命年代的书写。其实我很好奇,当欧洲人看到一个中国人去写基于欧洲社会的科幻,他们会有怎样的感受,会不会感到共鸣?
澎湃新闻:近年来有一个全民科幻的趋势,各行各业的人都把科幻写作作为一种思考的载体,包括石黑一雄、麦克尤恩这些写传统文学的作家,也开始进行科幻写作。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你的本职工作和教育背景对写作有哪些帮助?
李佳蓬:首先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就像我在书的后记里讲到的,科幻是思维的一种延伸。因为我们都不可能活到一百年以后,而科幻带来的想象力对个人而言就好像生命的延续。至于传统文学向科幻的转向,我认为纯文学在当下的不卖座是很大的一个原因,文学的很多功能在不同程度上被影视所代替,相对而言,科幻带来的读者和商业化利益都会多一些。另外,科幻写作的门槛会低一些,他、对文学性要求不高,更多的是对想法、设定和对未来的一种描绘,而传统文学更关注细致的观察和细腻的感受。对我来说,其实呈现科幻最好的方式还是影视而不是小说,前者对未来场景的呈现效果会更好,这是科幻和传统文学很不一样的一点。
澎湃新闻:你的教育背景非常多元,本职工作也是投资而非文学创作相关,这些跨界的经历对你的写作有哪些帮助?
李佳蓬:我作为一个有理工科背景的写作者,平时工作中也接触到了很多前沿科技的东西,所以在思考的广度和深度上都会有不一样的东西,这是我相对传统文学作者的一个优势。比如说小说中对未来建筑、交通工具、通讯方式等场景的设定,以及超级人工智能和人类的交互方式,其实大多来自我在工作中接触和思考的事物。
数学学习也让我得到了很好的逻辑训练,在小说情节架构的逻辑方面,我会比较自信。再者,我研究生时期读医学专业,现在从事的也是医疗领域的投资工作,对当下人类对基因改变的进展比较了解,所以会想到在书中加入一个美洲人发明PGE基因技术的情节。包括大反派欧莉维亚,她是从投资公司做起,这一设定也和我现在的工作经历、我对投资公司创始人的认知直接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