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打动我的,一直是普通人的孤勇”
多梅尼科·斯坎代拉,人称梅诺基奥,是十六世纪意大利弗留利地区的一个磨坊主。他算得上是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拥有几本书,也颇为善谈。梅诺基奥本来可以像那个时代许多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一样,平静地度过一生。
但他始终无法摆脱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他觉得宇宙是像奶酪一样凝固而成,而万物、人、天使,甚至上帝就像蛆虫一样从奶酪中生出。他还相信,未来将会有一个更公正的社会,这需要每一个人的努力。
无疑,梅诺基奥在当时是离经叛道的。屡经训诫,他始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要与别人分享这些想法。最终,遭人告密,经过宗教审判,梅诺基奥被烧死在了火刑柱上。
这样的人生结局很难称得上是平静。但遗憾的是,如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宗教受害者一样,梅诺基奥的生命故事依然沉睡在图书馆的卷宗中。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当时还只有二十多岁的意大利历史学家金茨堡在翻阅宗教法庭的审判记录时,从上千条记载中偶然瞥见了梅诺基奥的条目。虽只是几行字,却让金茨堡难以忘怀,去而复返,爬梳史料,下足功夫,写成了《奶酪与蛆虫》,梅诺基奥的生命故事这才为人所知,本书也成了微观史学的名著。
《奶酪与蛆虫》
[意]卡洛·金茨堡,鲁伊 译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7
虽然在学术界声誉卓著,不过《奶酪与蛆虫》一书译成中文,实在是姗姗来迟。无论是写作的时代,还是写作的对象,也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这本书仍在中文世界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在豆瓣热门非虚构图书榜上更是盘踞了数周之久。
梅诺基奥的故事一定与我们当下的生活有着隐秘的共鸣。
01.
“孤勇”不孤
豆瓣网友@Nelly.L的评论颇值得分享,ta说:“读《奶酪与蛆虫》数次流泪,最能打动我的,一直都是普通人的孤勇。人类走向现代社会的核心动力就是对‘平等’的追求,在意识形态领域长期被基督教把持的欧洲,它还包括承认信仰相对主义、打破(宗教)特权阶层的文化垄断和道德裁定权。
有一个16世纪的意大利磨坊主,他虽然会读写但谈不上有多少文化,通过反复阅读咀嚼手头不多的书,在平等成为时代精神之前就自发思考这个问题,在反复的严刑拷问和死亡威胁面前依然拒绝放弃自己的观点,也不愿供出他人的名字连累对方。这一点让人非常感动。”
诚实地讲,梅诺基奥可能并不自觉他那些“古怪想法”呼唤了现代社会的到来,他也并不像金茨堡一样仔细考察过那些想法的来源。他读过《圣经辅读》,应该读过《约翰·曼德维尔骑士》,或许读过《十日谈》,甚至接触过《古兰经》。但他的阅读充满了误读,几乎误解了所有他读过的书的原意。
如金茨堡所言:“任何试图将这些书视为机械意义上的‘原始出处’的做法,都会在梅诺基奥独出心裁的解读面前溃不成军。……文本之外,重要的其实是他解读这些书的方法,……他的这种解读方法,一直把我们领回到一种截然不同于书面表达文化的文化——一种基于口头传统的文化。”
梅诺基奥甚至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勇敢,选择为自己的信念而死,他临死前是乞求了怜悯的,如果可以,他还是想活下来。
甚至,梅诺基奥也并不如这位网友想象的那般孤独。如金茨堡在本书的最后部分所言,其实他还发现了另一个磨坊主的故事,他也与梅诺基奥有着类似的想法,可能是为人更加乖觉,最终被赦免,成为了主教的仆人。
金茨堡在向我们暗示:在十六世纪,除了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之外,还有众多如梅诺基奥这样的人,他们是磨坊主、是农民、是酒保、是看门人,过着看似庸常的生命,却一起共享着口头传统的文化。相比于书写传统的精英文化,那个文化深藏不露,却又充满生命力。只是由于档案的缺失,或有意无意的抹杀,他们的名字不为我们所知。
从这个角度说,金茨堡根本就不想写一个“孤勇”的故事。他想说的是,无论是彼特拉克、但丁这样的人文主义者,还是梅诺基奥这样的匹夫匹妇,他们都不是孤军作战。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下,文艺复兴的巨人激活了口头文化传统的苏醒。精英与草根一起,促成了现代世界的到来。若非史料有阙,《奶酪与蛆虫》原该是一个复数的故事。
金茨堡认为,“梅诺基奥记忆中他读过的那些书,与实际上的这些书大相径庭。”他认为:“这种泾渭分明之中,浮现出了一个深藏不露的口头文化的暗层:这是一个梅诺基奥在阅读那些印刷制品时无意识间应用的滤网。”
这个论断移植在《奶酪与蛆虫》一书上,也无不可。很多批评也已指出,甚至金茨堡本人也不讳言,金茨堡对于梅诺基奥故事的解读也带有自己的滤网,那是历史学家本人对于“大众文化”的执着信念。
显然,我们在阅读《奶酪与蛆虫》时也有着自己的滤网。这里的关键词大概是:孤独、勇敢、平等、自我。这可能既是当代生活的现实,也是每一天中升起的渴望。
02.
勇敢,诞生于孤独之中
孤独的历史并不如梅诺基奥的故事那么古老,一个十六世纪的人不会像我们这样感到孤独。在英国历史学家费伊·邦德·艾伯蒂(Fay Bound Alberti)看来,孤独作为一种现代情感,兴起于18世纪末。马克思与涂尔干等将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定义表述为:无力感,无意义感,无规范感,孤立感及自我异化。
二十世纪,新教伦理的个人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成功互为表里,“自我vs世界”,“个体vs社会”的对立愈发成为日常思考模式中的固定两极。而以己身与巨大的资本主义体系相抗的思维模式愈发放大了个体感受到的无力、不公与孤独。
进入二十一世纪,网络快速发展,社交媒体的发达更像一柄双刃剑,每天不停地刷微博、公众号、朋友圈之类行为的背后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晒出照片,却又担心自己不够完美,po出去又删掉。几经考虑,终于发出状态后,唯恐第一时间错过别人的回复,又担心自己的回复不够机敏有趣。
我们不停刷新。既渴望与人交往,又躲在各种屏幕之后,困于一隅,任由焦虑、孤独侵入一个个夜晚……我们不知道:过度使用社交媒体到底是孤独的成因,还是孤独的结果。
据BBC在2018年情人节启动的一项规模庞大的“孤独实验”显示,几乎所有年龄段的人都感到孤独,而年轻人所占比例更高。
更糟糕的是,在新冠疫情袭来之时,孤独变得更加清晰可感。隔离、封闭不是一个生活的隐喻,而是每一天发生的现实。在美国学者诺瑞娜·赫兹(Noreena Hertz)看来,孤独不仅是心理疾病,也极大地摧残着人的身体健康,深广地影响着整个经济系统。二十一世纪人们所感受到的孤独感,远大于此前传统的定义。这已然是一个孤独的世纪。
资本高速发展的时代越来越扩大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这与孤独、勇敢又构成了新的缠结。因为不平等,感到无力,愈发孤独,渴望勇敢,可恰又是缺乏勇气,孤独又愈演愈烈。进而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感觉放大器中,对人群的、大众的情绪不由产生怀疑、恐惧。勇敢成为更为稀缺的品质。
事实上,面对席卷而来的潮流,以一身对抗孤独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在艾伯蒂看来,理解孤独的历史,或许能让我们从更为长远的视角、更加平静地面对日常的孤独。这不是不可理喻的个体厄运,而是时代转换下,人类同时面对的共同体验,甚至由每个人亲手造成。
经由“文化结构的变化,包括世俗化、进化理论、工业化、竞争性的个人主义、现代心理与情感框架,以及存在主义与异化哲学,一并构成了孤独的社会语言;在这种语言中,自我被描述成是与他人分离且不同于他人的。”
认识到他人也在同样承受着孤独的折磨,自我并不那么独一无二,就能提醒我们,如果总是自我沉溺式陷入自己的孤独感之中,所有人都会被孤独感击破。基于孤独的共情,并由此产生勇气,走出孤独的语言-思维的茧壳,才是击败孤独的唯一方式。
或许可以对鲁迅做个戏谑的拼接:虽然“人类的悲喜本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但“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
生活展开在“不相通”与“有关”之间。认识到当代世界的孤独底色,并在每一天的生活中直面它,这是一种微观而卓绝的勇敢。
03.
复调的故事
再说回《奶酪与蛆虫》,我们发现一个故事有着漫长而丰沛的生命力。被反复讲述、不断阅读,几经形塑。五百年来,所有参与者的声音共构成了一段复调的重奏。
当宗教法庭记录下梅诺基奥的那些古怪想法,与宗教审判官不断地以教义试探、规训、审判他的经历时,至少他们认为自己记下的是一段审判公正,程序详明,异端罪有应得,而神圣的宗教恩威并施,大获全胜的故事。看似无趣的档案其实也是一道证明题。
而在梅诺基奥身后,宗教的力量渐渐衰退,这样的档案记录也被打扫进历史的阴暗角落,数百年乏人问津。
其实这段沉默的故事也是一段历史的偏见,启蒙运动带来的现代社会虽然已不再相信宗教审判正义性,但仍然崇尚大人物,而且那是个天才倍出的时代。牛顿、康德、黑格尔……无数伟大的名字在所有的领域爆发。这个时代的史册是伟人的连台本戏。
相比之下,无知的农民梅诺基奥当然被看做是颟顸的宗教审判的牺牲品,他就算有一些奇怪的言论,也是误读彼特拉克的结果。可怜、可悲,但在历史上无足轻重。梅诺基奥的声音沉入了低音,而更多类似的故事飘零散佚。
缺席也是一种特殊的“在场”,正如休止符也是音乐的一部分,而打捞出梅诺基奥故事的1960-70年代,又是另一个“革命年代”。
如前所言,金茨堡借由梅诺基奥要讲的是更为久远的流传在口头的文化传统。书前扉页所引“一切有趣之事皆发生于黑暗之中,我们对人类的真实历史一无所知。”正是对前此几百年大人物的历史的戏谑与挑战,金茨堡相信梅诺基奥代表着更深远的土地的力量,根深蒂固,异常顽强,从不孤独。并且这样的力量一直蜿蜒而清晰地指向了当时的世界图景。
《奶酪与蛆虫》文学化的写作手法也是二十世纪伟大文学的回声,不仅是捕捉历史上有情众生的生命,也借由写作,把学者自己的主观思考巨细靡遗地呈露给读者。这与普鲁斯特、乔伊斯的努力一脉相承。虽然具体而微,但对人的生存处境与意识世界有更为深切的关怀。
很多人批评这样的历史写作融入了过多的主观猜想,损害了历史的客观性。可如金茨堡所言,作为历史碎片,梅诺基奥的世界早已模糊不清、阴影重重:“只有借助一种十分武断的行为,才能与我们自己的历史重新联系起来。”
选择如何写作历史,写作何种历史,实际上事关我们认为人类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是一场英雄接着英雄的独幕剧,是绝对精神展开的画卷,还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共同参与的结果。
其实,也事关我们如何体认自己,如何理解人是如何生活在历史之中的。那些史册上的所谓“大人物”,到底是一个个自鸣得意的机器人,无感情地实现一个个历史必然性,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曾经在理想、痛苦、怯懦与焦虑中徘徊,最终奋力一跃或颓然叹息。选择写作何种历史,不仅仅是一种学术上的尝试,也是一种价值的判断。
因此微观史的意义不仅仅是简单勾勒一个具体的生命,而是从这样的视角看到一个大时代的阴影,那些曾经被大人物的光芒遮蔽的影子,光影重叠的历史才是立体的历史。不得已用想象力尽力填补的历史空白,并不是学术上的有意不端,而是一种努力:高文典册中未被记下的人们或者还有一点被打捞起的希望。这是在史料残缺的情况下,学者以其真诚对曾经冷血的历史观念或许不算太晚的补救。
从史料出发,经想象抵达,借文学表述。如果再没有人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受难者发声,任由那些片羽吉光散佚飘零,沉默者就不再有声音,独孤者也会永远孤独。金茨堡的学思与梅诺基奥的受难,既是主题的再现,又大胆地构成了别样的对位。
到了当代,我们又读出了一段“孤勇”的故事。显然这又是在当代社会的特殊境遇中,梅诺基奥自己从没有意识到的新的意义。这段故事之所以能不断被接力,正是借由每一代人的阅读与讲述。梅诺基奥的生前并不孤独,而真正让梅诺基奥身后不孤的是金茨堡与我们这样的读者。
梅诺基奥本来面貌,已经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不安分的低音,不断涌现的动机。《奶酪与蛆虫》的故事还会继续以宗教审判官、梅诺基奥、金茨堡,甚至我们也未曾想过的方式变奏下去。
尾声.
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奶酪与蛆虫》的故事还有一段中国的序曲。
司马迁的不朽巨著《史记》中“列传”的第一篇《伯夷列传》,也是这样一篇无名者的传记。伯夷叔齐几乎没有确切可考的生平,只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记载与传言。因此,《伯夷列传》几乎不能称之为一篇传记,而是写满了司马迁的困惑:
伯夷、叔齐积仁洁行,却最终饿死,颜回善学也难逃早夭,难道所谓天道竟如此不公么?
但司马迁意识到,伯夷叔齐与颜回的生命虽然不幸,却也有极幸运的地方。那就是毕竟孔子曾经知道他们,对他们有所评论,而那些未被记下的岩穴之士、闾巷之人,可能就此飘零湮灭。
司马迁不止于悲慨于天道不公,更是要提醒我们,历史不是这样发生的,更不不该如此书写。这些普通人曾经真实地发光发热,虽然无法列举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他们不该被抹杀,被忘却。
因此,《伯夷列传》不是一个人的传记,而是一群人的传记,以“伯夷”代表所有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置于那些看起来更煊赫的人物之前。让“死者复生,生者不愧”是司马迁作为后死者的责任,也是他的真诚与勇气。
历史是无数生命交织共感,在时空中奏出的一段奇妙的和声。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五百年前,那些听不见低音引发出一串串回响。
我们不知道,听到这样的重奏,伯夷与梅诺基奥会不会感到困惑。也大可以想象,我们当代个体的孤独体验也自会有一段可能不那么遥远的应和。
但我们知道,历史就是这样,在你的余韵中,辨识出我的声音。
微观史扛鼎之作
复活被历史淹没的边缘人和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