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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闾:中国古代禅悟诗中的诗心和禅趣

2021-08-29

人民文学出版社相继出版的拙作《诗外文章》(三卷本)及其精选本《千古诗心一趣通》,都着意于哲学底蕴与精神旨趣的探索与阐扬,以期实现作者的心灵与古代诗人、今日读者的心灵同频共振,相互对接,从而进入一种渊然而深的灵思悟境。

对接,需要有一个枢纽,或者说着力点,那就是“千古诗心一趣通”的那个“趣”字——情趣、理趣、意趣、风趣,还有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禅趣。清代神韵派的宗师王渔洋有言:“诗禅一致,等无差别。”对于他的这一说法,我想可以从下述几个角度予以阐解:中国禅宗,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文学气质;禅宗的发展与中国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发展,相互发生过重大影响;南北朝特别是唐宋以来,许多著名诗人与诗僧常相过从,交往甚密;由此而产生的大量优秀的禅诗已成为我国古代诗苑中的耀眼奇葩;而诗思、诗情、诗蕴、诗兴与禅趣、禅机、禅意、禅悟,本来就是翕然相通、易于融合的。

禅悟是心性的个体感受,它并非普通的哲学,也不是一般的思想、学术,或者思辨的推理认识;而是来自人生实际的、创造性的对于心性的直觉体验与理解。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是说,禅悟本身属于一种默识、默契,要由日常行事来体现,靠各自的生命体验来提升。当代著名哲学家李泽厚指出,禅宗的“悟道”,“不离现实生活,可以在日常经验中,通过飞跃获‘悟’,所以,它是在感性自身中获得超越,既超越又不离感性。一方面,它不同于一般的感性,因为它已是一种获得精神超越的感性;另方面,它又不同于一般的精神超越,因为这种超越常常要求舍弃、脱离感性。禅宗不要求某种特定的幽静环境,或特定的仪式规矩去坐禅修炼,就是认为任何执着于外在事物去追求精神超越,反而不可能超越,远不如‘无所住心’”。历代高僧大德开悟的途径、开悟的契机,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如同古人所说:“有言下荐得,有从缘悟得,有读经明得。就中以从缘悟得,得力最大。因为从缘悟得,需要有长期的修行作基础,是量变到一定的程度而发生的质变,而且完全是无心而得。因此,一旦悟得便永不退失。”

作为哲理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多首禅诗被选进这两部作品之中。书中所阐释的,一部分属于禅理诗,包括禅宗所特有的示法诗、开悟诗等。这部分禅诗的作者皆为诗僧,其特色是富于哲理和智慧,蕴涵深刻的辨证思维。另一部分是反映诗僧和文人清修悟道生活的诗,表现空澄静寂、幽深峭曲、洁净无尘的禅境,表现诗僧或文人空诸所有、万虑潜消、淡泊宁静的心境。

书中所选释、解悟的禅诗,遍布于东晋以降的各个历史时期,以唐宋两朝更为集中。比如,唐代诗僧灵云志勤的《开悟诗》:“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诗僧形象地叙写了他求道、开悟的历程。他说,三十年间,我像古籍中记载的寻觅神器干将、莫邪那样,一直扮演着“寻剑客”的角色,不知经过几度春秋。直到有一天,蓦然见到桃花怒放,灼灼其华,佛性禅心,随缘而起,这才得以开悟,达到了所谓“直显心性,触事而明”的境界。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到像宝剑在握那种的实实在在,再也无庸置疑了。这里用得着“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这句成语。灵云禅师正是有赖于三十年的苦修基础,方能从花开花落、自然界盛衰更替中,领悟到世事变迁和色空、有无的关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而对过去所学得的“空非真空,空为妙有,色非实有,色为空无”的禅理,有了真切的理解。

与此相似,晚唐时期比丘尼无尽藏的《梅花》:“着意寻春未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禅宗开悟是“曲折而明”的,亦即有一个从理性到“直显心性”,乃至“触事而发”的过程。禅学史告诉我们,参禅悟道有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是对于禅的本体寻而未得,举目所见,只是客观对象本身,所谓“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第二种境界,似悟非悟,处于摸索、体悟过程,所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需要一番静悟功夫——静下心来谛听、凝视,以期切实地感悟其中妙谛。第三种境界是一朝顿悟,“直显心性”,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脱开禅悟境界,普通读者也可以从中解悟多种哲理。比如,美,在生活中是到处都有的,关键在于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比如,“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人情之常,是对自己已经拥有的视而不见,却劳神费力去追求无法得到的东西,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跑了的鱼是最大的”;还有,“芒鞋踏破岭头云”,这种刻意的追寻并非全然无用,应该视为必要的准备,因为禅理、灵思的开悟,往往需要有个量的积累到质的转变的过程,一蹴而就的想法,是脱离实际的。

还有一类禅诗,叫做偈子,亦即佛经中的唱词。像宋代诗僧守端《蝇子透窗偈》:“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般。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以蝇子钻窗来比喻修禅求佛之理,生动形象,而且充满哲理,耐人寻味。诗中描述,从外面钻进屋内的一只蝇子,出于趋光性的本能,扑在窗纸上,半天半天地往复探索,却怎么也穿不透窗纸,钻不出去。探着探着,突然间,碰上了原来的纸洞,这才恍然大悟:只要顺着来路返回就可以了,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呢!原来,竟是一向只习惯于用眼睛而不长于动脑子所造成的。“始觉平生被眼瞒”,洵为人生的悟道之言。诗人通过这个寓言式的故事,形象生动地阐述了禅宗南宗的顿悟学说,批判了那种捧着佛书经典,只是死啃硬背,而不去用心体悟的做法。研索其意蕴,可以参看唐代诗僧神赞的《蜂子投窗诗》:“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但守端诗大大地深化了主题意旨,就中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来时路”。提醒人们不能忘记初心,不能忘记本源;同时,对于禅宗来说,起点即是终点,生命的起源亦即死亡的开始,以前的路也是将来的路。二是“被眼瞒”(为眼睛所蒙蔽)。这里反映了眼睛与心灵、表象与本质、感性与理性的关系。面对纷繁万状的眼前事物,人们容易迷惑于现象,而放弃思索,忽略自省,忘却反思,失去内在。

唐代以来的诗人中,有许多擅写禅诗的圣手,无论从诗人习禅、结交禅门衲子,还是从以禅入诗、诗禅结合哪方面看,在整个诗歌史上,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盛唐时期,号称“诗佛”的王维自不必说,就连“诗圣”杜甫晚年也有“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之句。本书中选释了大量这些诗人的禅诗。

王维《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王维完成“知南选”任务,从岭南返回长安,不久即辞官隐居于长安南郊的终南山,宣扬佛教禅理,过着亦仕亦隐的生活。此诗重点表现其悠闲自得的心境。诗人说,自己中年前后即厌倦尘俗,信奉佛理。从王维的名、字合而为“维摩诘”,可知其早已情注佛禅,着意于探寻人生真谛、宇宙本源、普遍精神的本体。诗中说,兴致一来,他就独往山中信步闲游,安享自得之乐;遇到赏心乐事,便独自欣赏,自我陶醉,不求人知,只求个人心领神会而已。诗人经常沿着小溪溯洄上行,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源头,但他既没有转身回返,也并不另觅新途,而是索性就地坐下来,静看山中的云起云飞。此刻的诗人正和缥缈的白云一样,心情极度的放松,自在悠然,已经超脱于身边的物质世界,心灵了无挂碍地沉浸在飘渺的玄思之中。“水穷”、“云起”两句诗,历来受到诗家的激烈称赏。宋僧慧洪曰:“不直言其闲逸,而意中见其闲逸,谓之遗意句法”。清人沈德潜许之以“行所无事,一片化机”。近代学者俞陛云《诗境浅说》中解析:“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结尾紧承上面神与物游、物我两忘之情境,说是偶然遇到了山林中的老者,便与他开怀谈笑,由于话语投机,竟然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同样反映了诗人的去留无意,随缘自适。本诗充溢着禅机理趣,句句入禅,却“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沈德潜语)。其妙处,即在于通过具体的日常生活予以体现,使人在不知不觉间神游其禅境,体悟其意蕴。这既反映了禅宗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禅乃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从中也可以看出唐宋理趣诗的差别。而作为古代山水田园诗中的代表作,它更充分展现了虚静空灵、飘逸高蹈、物我浑然、色相俱泯的美学趣味。

在唐代,以禅入诗足以同王维相媲美的当属白居易了。本书中收录了他的多首禅诗。《恒寂师禅苦热题室》颇具代表性。“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诗中就眼前所见,描述了一个充满哲思禅趣的景象:时值炎夏酷热,人们都纷纷四出避暑,奔走如狂;唯独诗友恒寂禅师却独处屋中,静坐不动。那么,是不是这间禅房构造独特,具有天然的防暑功能呢?非也。只是因为禅师心定如冰,所以也就有身凉似水的感觉。香山居士还有一首题为《消暑》的五律:“何以消烦暑?端居一室中。眼前无长物(长物,佛学词汇。原指多余的东西,后来也指像样的物品),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两首诗中都阐释了心境与环境、心态与感觉的辩证关系,寄寓着一种深刻的禅理。一般情况下,往往是“心随境转”,客观环境直接影响着主观的心态、情绪;而诗中所阐释的却是“境由心造”——“热散由心静”,“心静即身凉”。这种境界显然是提升了一个档次。从“境由心造”得到启发,我们可以引申到社会现实生活中去。如果能够以淡定从容的态度面对人生,远离物欲诱惑,淡泊名利,忘怀得失,谢绝繁华,回归简朴,那么,就可以进入“人淡如菊,心素如简”的境界,从而实现中外哲人所追求的“诗意地栖居”的愿望。

宋代大诗人苏轼的禅诗,同样妙绝古今。他有一首《观潮》七绝:“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此诗,据说是苏轼临终时,给少子苏过手书的一道偈子。南怀瑾先生在《圆觉经略说》中指出:这是一种大彻大悟以后的境界。庐山风景太美了,钱塘潮非常壮观,这一辈子没有去的话,死了都不甘心,非去不可。等到到了庐山,又看到了钱塘潮,本地风光,圆明清净,悟道以后,就是这样。没有悟道以前,拼命地学佛呀!跑庙子呀!磕头呀!各种花样都来,要有功德,要怎么苦行都无所谓,要怎么刻薄自己都可以。“未到千般恨未消”啊!及至到来无一事,真的大彻大悟了。怎么样呢?“庐山烟雨浙江潮”,原来如此。这使人联想到《五灯会元》所载南宋黄龙派青原惟信禅师的一段著名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里讲了三般见解,指的是禅悟的三个阶段,亦即入禅的三种境界。这与黑格尔所讲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有相同的机理。最初境界与最后境界看似一样,其实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最初的山水是纯自然的山水,而大开悟时的山水已经是禅悟的山水,禅与自然合而为一了。青原禅师这段语录与此诗确有相通之处,说不定是接受了东坡居士的启发与影响。

本书中还阐释了明代诗人湛若水的《朴水渔舟》:“渔者乐水浅,鱼性乐水深。渔鱼各有欲,虚舟本无心。”诗人以“虚舟”(空船)模拟一位智慧老人,在一旁冷眼观看水中的鱼与水面上的渔者之间“生存的搏战”——渔人为了捕到更多的鱼,以便到集市上买柴换米,便希望水能浅些再浅些;而鱼,面对这样艰危的处境,便想深藏渊底,隐匿踪迹,因而希望水能深些再深些。看着这种场景,“虚舟”老人心想:你们之所以想望不同,心思各异,无非是因为各有打算,各有欲求;你看,我就不是那样,所以无需操心,无所用心。青年学者湛柏欣认为。诗中的“鱼”,比喻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未曾与人联系的自然存在物,可称为“自在之物”,“自在之物”存在的世界即“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而“渔”,则比喻被我们人类认识甚至改造的自然存在物,可称为“为我之物”。“为我之物”存在的世界,即受到人认识和改造的世界。作者要表达的是:如果没有人,没有人的认识和实践,这个世界就只有“自在之物”,而没有“为我之物”了。由此可知,“心外无物”的“物”,是指与人有联系的“为我之物”,而非客观存在的“自在之物”。“虚舟”比喻天地,天地本来是“无心”的,是能够认识和改造自然的人,为天地而立心。

《千古诗心一趣通》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12

内容简介:从先秦、汉魏到明清、近代,作者释读一百八十多首历代哲理诗,与古人进行心灵对话。书中,不仅对诗坛上著名的诗人的经典诗作进行了独抒己见的解读,而且对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和诗作也进行了打捞和读解,还独具慧眼地发掘了几首禅悟诗。在读解的过程中,运用散文家的笔法,为历朝历代的诗人画像,传递出诗人们丰富的内心追求和个性化的创作特点,例如对徐渭和赵翼的解读,别有意趣,并给人以深刻的体味。书中畅怀适意地表达出对历史、现实、世事和人生等诸多方面的识见。读者一编在手,在获得审美享受的同时,对于拓宽艺术视野和提高精神境界都将大有裨益。本书用图,选自日本画家细井徇绘《诗经名物图解》。

《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10

内容简介:这是一部创新型散文新作。作者依凭近五百首历代哲理诗的古树,绽放哲学智慧、人生感悟的时代新花。创作中,借鉴东坡居士的“八面受敌”法,每立一题义,都是从多重视角研索、深思,从而拓展了情趣盎然的艺术空间,做出准确而警辟的点拨。全书意蕴丰厚,格调清新,文情并茂,兼具学术性与可读性。

《永不消逝的身影》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05

内容简介:他们是万世师表,诗坛圣哲,士林翘楚,人中麟凤;他们勇闯藩篱,追寻理想,坚守自性,甘于奉献。他们在历史深处闪光,留下串串足迹,叙写家国情怀;他们彰显独特精神魅力,演绎着中国故事,留下了一个个永不消逝的身影。

《王充闾语文课》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04

内容简介:王充闾的散文语言别致典雅、内容朴实丰厚、意境精深幽远,他的文章深受广大学生和教师群体的喜爱,是老师教学、学生阅读的首选,也是提升中小学生阅读和写作能力的典范。

近年来,中小学课本经历了全面改版,王充闾的作品活跃在众多版本的教科书中。现行的各个版本中小学语文教材,如人教版、苏教版、沪教版、鲁教版、粤教版等几十余版语文教材,均收录了王充闾的作品。这些作品同时也是中小学语文考试试卷的“常客”,可谓极具品质保证。

《王充闾语文课》收录了王充闾先生目前被收入语文课本及阅读材料的精选文章,共计36篇,为广大中学生读者提供了方便的读本,是学生学习语文、学习写作的上佳选择。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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