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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可惜一天只有24小时

2021-08-31

黄永玉 / 比目鱼 摄

结 婚

节选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1》

传达室有人高叫:“张序子赣州长途电话!张序子赣州长途电话!”

是梅溪打来的,她已经住在赣州中山公园社会服务处招待所,叫序子“赶快来”!

“当然赶快来!”

马上去报告了李继祖请假,向公家借钱。(多少钱?记不清了,足够足够!)刘沧浪借出一部刚买的新车,打气筒、机油、应急板、钳子等零碎应急用品都放在车架后袋里。自己扎靠停当,灌足茶水,六张油饼傍身,戴上帽子。上车正东方向直奔赣州,一百二十里,现在是上午九点整。

“梅溪、梅溪,哪个人把你送到赣州来的?你简直是腾云驾雾嘛!你胆子也真不小……你哪儿来的路费?你怎么晓得住在中山公园社会服务处招待所舒展云那里?你怎么晓得他和我熟?”

太阳照脑顶心,过了塘江,明白还有六十里。六十里算什么,不是已经六十里了吗?下个六十里就看到梅溪了,眼前要留心路上凹凸、留心坑洼,梅溪这时不能少了我。我掉下山沟、废井,不仅是死,是两个人的命,让她在招待所空等,断肠、绝望……我要小心,要为两个人保持安全。太阳往脑后偏了,眼前的影子越来越长,这还真算是一点麻烦,很快很快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你看大自然好残忍,现在还只是黄昏,车在上坡,坡上有家人家。白天快要过去了,白天不是我的了,加一句《日出》的话:“我要睡了!”开玩笑,我敢闭一下眼睛吗?坡陡,弯太多,下车推,这怎么走?翻过山顶,再走几步,车子也不能推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原来是家救命客栈。有支牛油蜡照着,老两口子。

车子推进屋,锁了。问老板赣州城还有好远?

“十二里。”老板答。

“走得吗?”问。

“撑棍子行,推车怕要摔。”老板答,“我看你住了吧!”

“噢!”序子答应。

“喝水,可以烧一点,洗脚怕没有。”老板说。

“噢!”序子答应。清楚自己水壶里还有水,不说。

水来了,序子取一块油饼吃了,其余的推给老板。

“明天动身你不吃?”老板问。

“给我留半块就行吧!”序子说。

两口子闷声不响吃完油饼。

“睡吧?”老头问。

“噢!怎么睡?”序子问。

老头指四边的矮土台。

老太婆抱来三包鸡毛,告诉序子不要脱衣服,任选一台躺下。留个头出来。

老太婆把鸡毛前前后后倒在他身上。

序子好笑,后脑还有个枕头——砖。

这一觉还真不像人睡的,那么舒服!

早上好!

老头叫他抖下全身鸡毛到屋外去,脱了全身衣裤大跳大抖,大摸大拭,直到全身发热冒气才穿上衣服,老头说不是只抖鸡毛,还抖跳蚤。已经十冬腊月了,居然不咳一声嗽。

回屋见老太婆用小扫帚在回收鸡毛。

算账,两角钱。两口子看在昨晚那四块多油饼份上不要钱,好不容易收了。序子喝了两口水,吃了留下的那半块饼,告别了老两口,迎着太阳重新上路。

这十二里哪像十二里。一阵风进到中山公园招待所,见到舒展云,董振丕也跟在旁边。序子问老舒,梅溪怎么这么巧找来这里?老舒指着楼上笑着说:“命里该的,命里该的!”

序子一个人上楼敲二号房门。里头一声:“请进!”

门开,梅溪拥着被子孤零零坐在床上,见到序子,轻轻抽泣起来。

“不哭,不哭,你瞧你多勇敢!一切都好了。不是我也来了吗?再也不分开了,起床穿衣服下楼吃早饭。有朋友在底下等我们。”

“我没带衣服,就这一身。”梅溪说。

“你了不起!一身就一身!我们马上买!”序子说。

两个人迈出房门,楼梯下到一半,茶座那边一阵鼓噪,原来老朋友都坐在那里。

“怎么回事?吹集合号也没这么快!”序子开心地问,“谁搞的?”

“不才是我!”舒展云说,“这段故事该由我先介绍。——前天晚上来了这位女士到柜台登记住房,没介绍信,没带行李,单身一人,风度高雅,书写流利,是个有教养的女士,说是从广东到赣州来与未婚夫会合的。未婚夫在上犹《凯报》工作,姓张,名叫张序子,是个木刻家。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这里可以住?’她说门口写得明明白白。你看,不加减一个字,她一进赣州就找到她未婚夫张序子的好朋友舒展云开的赣州最好的招待所。真正的天作之合,上天有眼摆布照顾?我告诉她,你们的故事我都会背,做梦也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

众人簇拥过来一一介绍,老舒说:“各位先喝茶,他两位还没吃早饭。大事等饭后商量吧!”众人说好。

“就洪隼先生和叶奇思先生见过,别人我都不熟,怎么办?”梅溪问。

“没什么怎么办,多聚一聚就都熟了。这帮人都晓得我们的故事,只没见过你真人而已。”

早餐是豆浆、油条、糯米饭。

吃完早餐,梅溪上一下楼,序子坐到大家这边来。

鲁沙问序子的计划,序子说正在想。

“想什么?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想的?等你那个王八蛋老丈人派人把梅溪绑回去?”鲁沙说。

“那不至于!”序子说。

“嘁!你看你张序子,平生特立独行怎么一下子山色空蒙了?结婚啦!这时候不结等什么?”姚公骞说。

“我是想,怎么一点准备思想都没有?”序子说。

“这时候还玩什么思想?行动呀!”马龄说。

……

会议结束,行动开始,婚期铁定一九四六年二月八日,即是明天。各人分头活动。序子、梅溪上街添置衣物与各项零碎,包括一口皮箱和一个帆布口袋。

总之,这帮人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彻底穷玩一场的机会;绝不善罢甘休红白喜事中居然没有自己的份;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而不是一百小时……

序子小时候就跟同伴说过,长大以后最怕的是“讨嫁娘”;堂堂活鲜鲜子的一个人大庭广众之下让人蹂躏而不能反抗,尤其不能生气。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了。

……

一场喜宴,老是上菜上菜,干杯干杯,爷爷如此,爸爸如此,儿子如此,孙子如此,代代如此,乐此不倦。

序子从来不喝酒,人家来敬酒,举一举杯。再来,再举一举杯;举多了就不来了。梅溪能稍微多喝一点,众人也是体谅这个只身私奔而来的勇敢女子,相信了她的诚实,跟着起哄,跟着开心,也就算了。

(我已经忘记当年当时坐在哪里,梅溪又在哪里。我以为我当时无处不在。结过婚的人请你们说说看,您那天快乐吗?清醒吗?你记得住好多事情吗?我只记得我那天比较随和但不任人摆布,我记得我不怎么笑。我清楚梅溪近在身边而没有用眼睛找她。我不心急要跟她说话。我让好多东西在耳朵、眼睛旁边晃动而不太在意。)

(注:标题“结婚”为编辑所加)

黄永玉绘精彩插图选:

“事要一步步来,眼前像挤公共汽车,上了车挤一挤就松了。要紧的是先上车。”

“鸭嘴兽。鸭子嘴巴,水陆两栖,全身毛,卵生,哺乳……最跟生物学家调皮捣蛋就属它了。”

黄永玉,土家族,画家、作家。他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长达八十余年。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

最新作品为系列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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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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