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就是一种思考,别无他物。
小孩常会问些伟大的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类?”、“猫为什么会那样做?”、“这世界最初名叫什么?”、“上帝创造世界的理由是什么?”这些话从孩子的口中冒出来,就算不是智慧,至少也是在寻找智慧。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哲学来自怀疑。那必然是从孩提时代就开始的疑问,只是大多数人的疑惑也就止于孩提时代。
孩子是天生的发问者,但是要发展出不断追根究底的心态,提出真正有深度的问题 ,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并不一定要像孩子般地思考,才能了解存在的问题。孩子们其实并不了解,也没法了解这样的问题,就算真有人能了解的话。但是我们一定要能够用赤子之心来看世界,怀疑孩子们怀疑的问题,问他们提出的问题。成人复杂的生活阻碍了寻找真理的途径。伟大的哲学家总能厘清生活中的复杂,看出简单的差别,只要经由他们说明过,原先困难无比的事就变得很简单了。如果我们要学习他们,提问题的时候就一定也要有孩子气的单纯而回答时却成熟而睿智。
哲学家提出的问题
哲学家所提出的“孩子气的单纯”问题,到底是些什么问题?我们写下来的时候,这些问题看起来并不简单,因为要回答起来是很困难的。不过,由于这些问题都很根本也很基础,所以乍听之下很简单。
拿“有”或“存在”这样的问题作例子:存在与不存在的区别在哪里?所有存在事物的共同点是什么?每一种存在事物的特质是什么?事物存在的方法是否各有不同,各有不同的存在形式?是否某些事物只存在心中,或只为了心灵而存在?而存在于心灵之外的其他事物,是否都为我们所知,或是否可知?是否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具体的,或是在具体物质之外仍然存在着某些事物?是否所有的事都会改变,还是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是否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必要?还是我们该说:目前存在的事物不见得从来都存在?是否可能存在的领域要大于实际存在的领域?我们只能列举一些哲学家提出并想要解答的问题。那些问题不只关于存在或改变,也包括必然性与偶然性,物质与非物质,自然与非自然,自由与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人类心智的力量与人类知识的本质及范围,以及自由意志的问题。
▲ 13世纪罗姆苏丹国插画中的苏格拉底
就我们用来区别理论与实用领域的词义而言,以上这些问题都是属于思辨性或理论性的问题。但是你知道,哲学并不只限于理论性的问题而已。
以善与恶为例。孩子特别关心好跟坏之间的差别,如果他们弄错了,可能还会挨打。但是直到我们成人之后,对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也不会停止关心。“善”是重要的哲学字眼,也是我们日常生活重要的字眼。想要说明善的意义,是一件棘手的事。在你弄清楚以前,你已经深陷哲学的迷思中了。有许多事是善的,或像我们常用的说法,有许多善行。能将这些善行整理出条理来吗?是不是有些善行比另一些更重要?是否有些善行要依赖另一些善行来完成?在某些情况中,是否两种善行会互相抵触,你必须选择一种善行,而放弃另一种?
我们所讨论的两种问题,区分出两种主要不同的哲学领域。第一组,关于存在与变化的问题,与这个世界上存在与发生的事有关。这类问题在哲学领域中属于理论或思辨型的部分。第二组,关于善与恶,好与坏的问题,和我们应该做或探寻的事有关,我们称这是隶属于哲学中实用的部分,更正确来说该是规范(normative)的哲学。
一本教你做些什么事的书,像烹饪书,或是教你如何做某件事,像驾驶手册,用不着争论你该不该做个好厨师或好驾驶,他们假设你有意愿要学某件事或做某件事,只要教你如何凭着努力做成功而已。相对的,哲学规范的书基本上关心的是所有人都应该追求的目标——像过好生活,或组织一个好社会——与烹饪书或驾驶手册不同的是,他们就应该运用什么方法来达成目的的这一点上,却仅仅只会提供一些最普遍的共识。哲学家提出来的问题,也有助于哲学两大领域中次分类的区分。如果思辨或理论型的哲学主要在探讨存在的问题,那就属于形上学。如果问题与变化有关——关于特质与种类的演变,变化的条件与原因——就是属于自然哲学的。如果主要探讨的是知识的问题——关于我们的认知,人类知识的起因、范围与限制,确定与不确定的问题——那就属于认识论(epistemology)的部分,也称作知识论。就理论与规范哲学的区分而言,如果是关于如何过好生活,个人行为中善与恶的标准,这都与伦理学有关,也就是理论哲学的领域;如果是关于良好的社会,个人与群体之间的行为问题,则是政治学或政治哲学的范畴,也就是规范哲学的领域。
现代哲学与传承
为了说明简要,让我们把世上存在及发生了什么事,或人类该做该追求的问题当作“第一顺位问题”。我们要认知这样的问题。然后是“第二顺位问题”:关于我们在第一顺位问题中的知识,我们在回答第一顺位问题时的思考模式,我们如何用语言将思想表达出来等问题。
区别出第一顺位与第二顺位问题是有帮助的。因为那会帮助我们理解近年来的哲学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当前主要的专业哲学家不再相信第一顺位的问题是哲学家可以解决的问题。目前大多数专业哲学家将心力投注在第二顺位的问题上,经常提出来的是如何用言语表达思想的问题。往好处想,细部挑剔些总没什么坏处。问题在于今天大家几乎全然放弃了第一顺位的疑问,也就是对门外汉读者来说最可能感兴趣的那些问题。
事实上,今天的哲学,就像当前的科学或数学一样,已经不再为门外汉写作了。第二顺位的问题,几乎可以顾名思义,都是些诉求比较窄的问题,而专业的哲学家,就像科学家一样,他们唯一关心的只有其他专家的意见。这使得现代哲学作品对一个非哲学家来说格外难读,就像科学书对非科学家来说一样的困难。只要是关于第二顺位的哲学作品,我们都无法指导你如何去阅读。不过,还是有一些你可以读的哲学作品,我们相信也是你该读的书。这些作品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所说的第一顺位问题。毫无意外的,这些书主要也是为门外汉而写的,而不是专业哲学家写给专业同行看的。
上溯至1930年或稍晚一点,哲学书是为一般读者而写作的。哲学家希望同行会读他们的书,但也希望一般有知识的读者也能读。因为他们所提的问题,想要回答的问题都是与一般人切身相关的,因此他们认为一般人也该知道他们的思想。从柏拉图以降,所有哲学经典巨著,都是从这个观点来写作的。一般门外汉的读者也都能接受这样的书,只要你愿意,你就能读这些书。我们在这一章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鼓励你这么做。
哲学的方法
至少就提出与回答第一顺位问题的哲学而言,了解哲学方法的立足点是很重要的。假设你是一个哲学家,你对我们刚才提的那些孩子气的单纯问题感到很头痛, 像任何事物存在的特质,或是改变的特质与成因等问题。那你该怎么做?
你唯一能做的是思考问题本身,简单来说,哲学就是一种思考,别无他物。当然,你并不是在茫然空想。真正好的哲学并不是“纯”思维——脱离现实经验的思考。观念是不能任意拼凑的。回答哲学问题,有严格的检验,以确认答案是否合乎逻辑。但这样的检验纯粹是来自一般的经验——你身而为人就有的经验,而不是哲学家才有的经验。你透过人类共同经验而对“改变”这种现象的了解,并不比任何人差——有关你的一切,都是会改变的。只要改变的经验持续下去,你就可以像个伟大的哲学家一样,思考有关改变的特质与起因。而他们之所以与你不同,就在他们的思想极为缜密:他们能整理出所有可能问到的最尖锐的问题,然后再仔细清楚地找出答案来。他们用什么方法找出答案来呢?不是观察探索,也不是寻找比一般人更多的经验,而是比一般人更深刻地思考这个问题。
了解这一点还不够。我们还要知道哲学家所提出来与回答的问题,并非全部都是真正哲学的问题。他们自己没法随时觉察到这一点,因而在这一点上的疏忽或错误,常会让洞察力不足的读者倍增困扰。要避免这样的困难,读者必须有能力把哲学家所处理真正哲学性的问题,和他们可能处理,但事实上应该留给后来科学家来寻找答案的其他问题作一区别。哲学家看不出这样的问题可以经由科学研究来解决的时候,就会被误导——当然,在他写作的那个年代,他很可能料想不到有这一天。……
整体来说,除了这些可能会产生的困扰之外,缺乏科学知识的缺点并不影响到哲学经典作品的本身。原因是当我们在阅读一本哲学书时,所感兴趣的是哲学的问题,而不是科学或历史的问题。在这里我们要冒着重复的风险再说一次,我们要强调的是,要回答哲学的问题,除了思考以外,别无他法。如果我们能建造一架望远镜或显微镜,来检验所谓存在的特质,我们当然该这么做,但是不可能有这种工具的。我们并不想造成只有哲学家才会犯我们所说的错误的印象。
假设有一位科学家为人类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而困扰。这是个规范哲学的问题,除了思考以外没有别的回答方法。但是科学家可能不了解这一点,而认为某种实验或研究能给他答案。他可能会去问一千个人他们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然后他的答案便是根据这些回答而来的。但是,显然他的答案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亚里士多德对天体的思考一样是离题的。
哲学的风格
虽然哲学的方法只有一种,但是在西方传统中,伟大的哲学家们至少采用过五种论述的风格。研究或阅读哲学的人应该能区别出其间的不同之处,以及各种风格的优劣。
▲ 《雅典学园》中苏格拉底与希腊人、犹太人、罗马人及蛮族对话
(1) 哲学对话:第一种哲学的论说形式,虽然并不是很有效,但首次出现在柏拉图的《对话录》(Dialogues)中。这种风格是对话的,甚至口语的,一群人跟苏格拉底讨论一些主题。通常在一阵忙乱的探索讨论之后,苏格拉底会开始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针对主题加以说明。在柏拉图这样的大师手中,这样的风格是启发性的,的确能引领读者自己去发现事情。这样的风格再加上苏格拉底的故事的高度戏剧性——或是说高度的喜剧性——就变得极有力量。柏拉图却一声不响地做到了。怀特海有一次强调,全部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后来的希腊人自己也说:“无论我想到什么,都会碰到柏拉图的影子。”无论如何,不要误会了这些说法。柏拉图自己显然并没有哲学系统或教条——若不是没有教条,我们也没法单纯地保持对话,提出问题。因为柏拉图,以及在他之前的苏格拉底,已经把后来的哲学家认为该讨论的所有重要问题,几乎都整理、提问过了。
(2) 哲学论文或散文: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最好的学生,他在柏拉图门下学习了二十年。据说他也写了对话录,却完全没有遗留下来。所遗留下来的是一些针对不同的主题,异常难懂的散文或论文。亚里士多德无疑是个头脑清晰的思想家,但是所存留的作品如此艰涩,让许多学习者认为这些原来只是演讲或书本的笔记——不是他自己的笔记,就是听到大师演讲的学生记录下来的。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无论如何,亚里士多德的文章是一种哲学的新风格。
虽然从哲学的观点来看,康德受到柏拉图的影响很大,但是他采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论说方法。与亚里士多德不同的是,康德的作品是精致的艺术。他的书中会先谈到主要问题,然后有条不紊地从方方面面完整地讨论主题,最后,或是顺便再讨论一些特殊的问题。也许,康德与亚里士多德作品的清楚明白,立足于他们处理一个主题的秩序上。我们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哲学论述的开头、发展与结尾。同时,尤其是在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中,我们会看到他提出观点与反对立场。因此,从某个角度来看,论文的形式与对话的形式差不多。但是在康德或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中都不再有戏剧化的表现手法,不再像柏拉图是由立场与观点的冲突来表达论说,而是由哲学家直接叙述自己的观点。
(3) 面对异议:中世纪发展的哲学风格,以圣托马斯 · 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为极致,兼有前述两者的风貌。我们说过,哲学中不断提到的问题大部分是柏拉图提出的;我们应该也谈到,苏格拉底在对话过程中问的是那种小孩子才会问的简单又深刻的问题。而亚里士多德,我们也说过,他会指出其他哲学家的不同意见,并作出回应。阿奎那的风格,结合了提出问题与面对异议的两种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