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离骚》|在文字世界中获得另一种高贵的生存
8月28日晚,由悦悦文化倾力打造、骆玉明教授亲自授课的【美丽古典:中国文学史二十讲】系列课程在志达书店顺利进行了第二讲。本讲主题为《楚辞》,骆玉明教授从“中原文化”和“楚文化”在文学风格、文学趣味上的特点,讲到这两个文化系统各自的代表《诗经》和《楚辞》;从对屈原这个历史人物的多角度理解,讲到《离骚》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价值;……宏大而幽微的文化解说,精妙又透彻的诗歌赏析,无不给予我们深刻的启发。
以下片段选自骆老师在具体解析《离骚》之前对其价值的讲述。
在文字世界中
获得另一种高贵的生存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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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是到现在为止中国古诗当中最长的一篇抒情诗。
《离骚》里叙述了什么?
它叙述了屈原在政治上的失败经历,以及对于楚国政治的批判。但是,如果简单地拿屈原的作品去看待楚国的政治,认为楚国的政治就像屈原所描述的那样,这是缺乏逻辑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当屈原在批判楚国政治、控诉政治敌人的时候,这些敌人并不存在——这些敌人并没有对我们发言,就像法庭上只有原告没有被告一样,被告没有发言的机会。因此,我们不能够简单地拿屈原的《离骚》去谈论楚国的政治,并认为它准确地描述了楚国的政治。
那么《离骚》的价值在哪里呢?我想要说的是《离骚》的一个特殊性:作者屈原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不仅遭遇了政治上的失败,而且遭遇了人格上的否定。
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当一个人在政治上遭遇失败之后,与之几乎是密切相关、不能分离的,就是道德否定。政治上的失败者,他总是在道德上被否定。因此,我们在中国文化里很难看到赞美敌人、肯定敌人的描写。在我们习惯了的理解模式里,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一定是道德上的失败者,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肯定的地方。
实际上屈原所面对的问题,不仅是在政治上失败,而且是在人格上被否定。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认识会成为问题——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是有价值的存在?
那么,屈原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呢?他通过《离骚》这样一个文学性的作品重新建树了自己的形象。文学在这里构成了一个虚构的空间,在这个虚构的空间里,屈原重新描述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在他和世界的这种关系当中,他宣告:失败的不是他,失败的是这个世界。他为什么说这个世界失败呢?因为它呈现出一种混乱和荒诞。而存在于这个混乱世界中的他,依然是崇高和美好的。
在《离骚》里,屈原描写了自己和世界的一种对峙,表达出一种自我肯定和自我赞美。简单地说,《离骚》以从未有过的宏大篇幅、从未有过的华美语言和从未有过的激情,赞美了自己。
《离骚》的主旨就是自我赞美。
《离骚》跟卢梭的《忏悔录》在本质上非常相似。没有仔细读过《忏悔录》的人可能会以为《忏悔录》是忏悔性质的,但其实它是自我赞美的,它一点点也没忏悔,整个就是在自我赞美。为什么要自我赞美呢?卢梭遇到的问题跟屈原遇到的问题在本质上是非常相似的——卢梭整个地遭到了他所重塑的那个世界的否定。
卢梭遭到天主教的否定、政府的否定以及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否定——他的那些朋友,那些启蒙时代伟大的思想者,都成了他的敌人。其中伏尔泰最厉害,按照他的说法,卢梭只配被吊死。伏尔泰甚至匿名写小册子咒卢梭,说卢梭得过梅毒。卢梭为此到医院去开证明,证明自己没有得过梅毒。
当时的卢梭几乎是处于完全没有朋友的状态,这种情况下他写了《忏悔录》。书里最有名一段话大致是:当末日审判的号角吹响时,我们站在上帝面前,真诚地披露自己的的心灵,看有谁敢说“我比这个人好”。意思就是说,到上帝审判的时候,有人敢说自己比卢梭好,比卢梭更善良吗?滑稽的是,如果你到法国巴黎那个供奉着他们最尊敬的思想家的先贤祠去看,会发现这个先贤祠里最显赫的位置上供奉的是伏尔泰和卢梭,两人的墓碑面对面,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两位思想家半夜里要跳起来决斗。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我们如何来理解这一类型的作品,然后我们再回到屈原的《离骚》。
整个《离骚》是以一种自传的形式写出来的,这种自传的形式其实是一个虚构空间。这里要强调一下,我既不是说《离骚》所写的楚国政治是可信的,也不是说《离骚》写的楚国政治是虚假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用另外的方法去证明,而不能够直接拿他的作品来质证,也不能用任何人的自传、自我描述来做质证。当屈原被他所重塑的世界否定的时候,他以一种极其骄傲的姿态,通过文学的方式、文学的自我歌颂来肯定了自己,并且在一个文字的世界当中再一次获得高贵的生存。
在文字当中,我们可以获得另一种高贵的生存,高度自信下的一种高贵的人生。这一点对后人来说有非常大的意义。其实文学的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让我们能够在一个虚构的空间当中获得一种精神性的生存。我们不只是生活在人与人的这种实际关系之中,我们同时活在想象之中,这个想象的世界就是文学的世界。人在文学世界当中的生存是一种重要的生存。之所以说它重要,是因为在文学的世界当中,人可以选择一种符合他的情感需要、审美趣味、精神需求的生存。
美丽古典
中国文学史二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