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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听丨走过木器时代

2021-09-08

对于生活中的铜器,我的认识很肤浅。但我从心里崇尚铜器的华贵和典雅。一只做工精美的铜器皿,放在一个陈旧了的茶几上,虽然只是过往年代里遗留下来的一件摆设,但它身上发出的那种自然的光泽,使屋子里那些由玻璃、塑料、玻璃钢或者电镀的陈设组成的家什们黯然失色。在华灯辉映的民乐演奏会上,我的目光常常被长管竹笛上的铜匝儿所吸引,随着演奏者摆动的身姿,它会折射出星光般灿烂的光芒,使演奏的乐器更臻于完美,流淌出的乐曲更加古典入耳。然而在今天,我们能够有幸欣赏到的铜器已经寥寥无几,我们只能从零星的物件上领略它曾经的光辉和珍贵。作为一个以冶炼和铸造青铜器而闻名于世的国度,铜器的时代早已过去。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曾经不乏优良的树种,从明、清时期宫廷中的殿宇陈设,到普通人家的堂屋中的桌椅板凳和生活生产用具,我们走过了一段更加漫长而温馨的木器时代。木器与铜器交相辉映,相互更迭,构成了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值得骄傲的一页。

我们无法否认,我们是在木器的包围中长大。木架结构的房子,木制结构的门窗,木制的床榻和木制的桌张,就连婴孩坐的四轮小推车,也是用木头做成的。绿油油的树林,不光簇拥着乡村和校舍,同样簇拥着规模不大的城镇。在铜器与木器交替的年代,木勺代替了铜勺,铁灯代替了铜灯,木香炉代替了铜香炉。许多年后,当我在一户农家院子里,看到一只废弃了的小木勺时,除了感到诧异和稀奇,还有一种对过往的木器时代深深地怀恋之情,它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心头。厚实的木质,略带方形的勺子和稍微弯曲的手柄,看上去是那样的朴拙原始。虽然不着漆,但它表面被匠人们打磨得平整光滑。据说,把一小截圆形木头一分为二,在分开的那一半上面,就可以颠倒挖出两个勺子来。真是一种节省原料的聪明方法。我很想目睹并记录下它的制作过程,那怕是看一看原始的制作工具也罢。只可惜那些民间勺子匠们的身影,早已在历史的背影中灰飞烟灭,就连那些简单的制作工具,也已经不知去向。

我对木器的最初认识,还始于那架木制脚踏琴。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总是打发两个男生从他的办公室将它抬到教室的讲台上。然后在黑板上写了当堂要学的歌曲名称。这时候,大家都引颈巴望着老师能早一点打开那个神秘的琴盖,在白色的琴键上弹出一串美妙的音符来。然而老师像在故意吊大家的胃口,先念歌词,再教简谱。当他终于坐到椅子上,双脚错落起伏地踏起脚踏板的时候,下课的铃声都快敲响了。但是,从木制的琴身里发出的美妙悠扬的音符,顷刻间穿过我们灵敏的耳膜,直抵纤尘不染的心灵。它透过玻璃窗缝,传遍整个宁静的校园。我很清楚,那一刻,所有在校园里上课或者自习的学生,都在侧耳聆听,聆听只属于校园的那个动听悦耳的声音。

“早,早,大人娃娃们起得早哇,东山上太阳出来了……”冬天的早晨,当我们睁开眼睛唱起这首简单的儿歌时,窗棂上的白纸被太阳光照得亮晃晃的。透过破损了的窗纸孔儿望出去,可以看到温暖的阳光已经从西房房檐的瓦棱和木椽上,移动到屏风门的中间。伙房里传出木制风箱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那是母亲在做早饭了。那时节,无论你走进乡村或者城里的四合院中,总能看到镶嵌在板壁上形状各异的木格子窗,加上粉白的窗纸上贴的红纸窗花,映衬着一种生活的平实和简单。木器的兴衰,除了做工考究的家具以外,就表现在那些原汁原味的木制门窗上。多少年后,当那些好看的窗棂被人们从镶嵌了百年的老屋里拆下来,搁置在尘封了的仓库里,亦或在灶堂的火焰中噼啪作响的时候,谁也不会着意,人们对于传统美的欣赏观念正在发生着质的变化,更多祖上传承下来的木器,经不住现代时尚元素的冲击,或者被闲置于院墙下风吹雨淋,或者被收购者廉价收购了去,继铜器时代之后,一个遥远了的木器时代,又在悄悄地消失。

我们从一个个简陋的四合院,搬进了千篇一律的水泥房子。这看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人类的祖先最初从洞穴里走出来,如今,我们又回归到洞穴里。我们追逐过时尚的五斗橱和高低柜,追逐过弹簧沙发和电镀椅,还追逐过由五合板、金属条、衣柜和梳妆台组成的捷克式组合柜,直到今天由颗粒压缩板制作成的形形色色的板式家具。一茬茬时髦的家具风靡市场和家庭之中,又都在历史的脚步声中成了垃圾。有时候,我不得不自嘲,我们盲目的跟风和媚外的陋习,何时能够自觉地得到遏制。我们并不缺乏精湛的建筑和家具精品,更不缺乏制作它们的能工巧匠,而是缺乏对它们在文化和历史地位上的深刻认识。当欧洲人还在延用着那些古堡式的建筑和欧式家具的时候,我们早就忘记了中国丰富多彩的建筑艺术和明、清时期创造的精湛家具,那是我国木器制作的巅峰时期。倒是西方人重金购买了那些价值连城的中国各式家具乃至古典房舍,收藏进他们的博物馆里。

几十年过去了,当我们经历了许多时尚家具的兴衰起落之后,突然又想起被我们几乎遗忘殆尽的那些老式家具,以及镌刻在这些老式家具上精致细腻的浮雕花卉。时隔多年,它们仍然以安详的姿态,四平八稳地坐落在一些尚未拆除的老祖屋里。淡黄色的桐油漆面,还闪烁着历久弥新的光泽。陪伴它们的还有古色古香的屏风和落满尘埃的木制窗棂。它们从制作之日开始,就跟这些四合院构成了一个整体,百年风雨,那些太师椅和八仙桌,就陪伴着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送旧迎新,度过了漫长的时日。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们丢掉的东西,才是我们最珍贵、最需要的东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审视,那些古朴的中式家具,除了它自身的制作工艺价值以外,还有它显示出来的观赏价值和深厚丰富的文化内涵,以及从它身上折射出的中国人的人性和智慧。只有它们,才能够与欧式家具比肩等身,各领风骚。它们不仅仅是物质的,也是令我们这些后人们高山仰止的精神产品。

跟中国人用毛笔和宣纸创造的字画一样,我们的许多木器上,同样蕴含着丰富深厚的文化,特别是木制家具,它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是承载着儒家、道家和佛家思想的一种具象表现。譬如说琴桌、茶几、画案、八仙桌、太师椅、翘头案、官帽椅、灯挂椅和罗汉床等等,都是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才能产生的名字。而在民间常见的经柜、面柜和书架炕柜的门面上,常常绘有传统的竹、菊、梅、兰或者琴、棋、书、画的内容。还有所谓的明八仙或者暗八仙的图案。《红楼梦》和《西厢记》的经典故事,也常常成为这些箱柜上描绘的对象。竹的气节、菊的品格、梅的傲骨和兰的儒雅,就自小濡染着人们的思想,成为人们推崇的一种人格精神。对于那个年代更多目不识丁的人来说,这些依附于家具上的文化符号远远胜过了夸夸其谈的说教,帮助他们了解了浅近的一些文化信息和历史故事,使他们逐渐树立了一种诚实可信、爱憎分明、美丑明晰、善恶有别的人生观念。木器的平实和温厚,使它跟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关系。在老年人一遍遍的擦拭中,它陪伴着人们走过了无数辉煌或者艰难的日子。

如今,木器时代已经逐渐远去。我们无法抗拒地走进了由水泥、塑料和复合材料组成的时代。在寥若晨星般的旧家具商店里,当我们用欣赏和依恋的目光,望着那些典雅的器物时,就像我们曾经欣赏着铜器时代留下的余韵一样,心里总有一种惭愧和难言的苦衷。谁能料到,在我们无视它的存在,追逐时尚的日子里,木器的价值会水涨船高,日益珍贵起来。回过身来,突然发现“你熟视无睹,但它美妙无比”(马未都·谈明清家具)。而我们所无视和破坏了的,不仅仅是一种木器,还有潜藏于那些木器上的聪明才智和传统的灿烂文化。

我想,假设有机会,我还想坐在木制的太师椅上看一卷线装书,还想听一听那木制的脚踏琴发出的美妙的声音,还想在连绵不断的树林里散散步;然而,那只是一个无法复原的梦想。我们早已走过了那一段漫长而又温馨的木器时代。

END

作者简介

王文中,青海公安文联会员,青海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散文集《记忆中的河流》《远逝的村庄》《岁月的痕迹》等,2009年获得青海省文学艺术创作奖。

主播简介

王国烜,青海公安文联会员,多次主持省、市公安系统文艺晚会。现就职于海东市平安区公安局。

来源︱青海公安文联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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