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他人见不到处——《与正仓院的七次约会》中的博物美学
文/庞惊涛
短视频和碎片化时代,要培养一个博物学家已经很难了。最近的一位,是王世襄,他开启了一个明式家具审美的时代。仅就见识、趣味和专致几点而言,和他同时代的人,几乎很难达到他的高度。
后来的马未都,特殊的机缘造就了非凡的过手与过眼力,他的确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传奇。但要论到博物美学的高度和深度,却似乎差了王世襄老先生一些,也因此还只能被称之为收藏家,而不是博物学家。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观复博物馆在“物”的开放性上,确乎不及王世襄老人的博大——尽管马先生本人也在努力尝试博物美学的普及。
学者扬之水以名物品鉴和博物学见长,她的学力和旨趣以及文史功夫为文物品鉴和博物学的普及提供了切近王世襄的见识和趣味。再就专致性而言,她连续七次专程去日本正仓院,就为了候得一回展览——就已经是很好的证明了。对大多数进博物馆看不出所以然的中国公众来说,她在正仓院的七次以身示范形成的博物学普及,其意义和价值实在不亚于王世襄老先生的明式家具审美启蒙。
要知道,那些在中国已经消失了或者所剩无几的唐代美物,唤醒的不仅是对一个历史朝代的审美记忆,更是一代人正在急剧下滑的博物美学。更为严重的是,大多数前往异域的游客,更倾向于欣赏自然山水之美和美食风土之味,博物美学,更像是一盘可有可无的旅行配菜。
不要被那些免费的博物馆庞大的游客数量迷惑。他们大多是跟在一个导游或者讲解员后面的跑马观花者。最虔诚的博物崇拜者,顶多是对着讲解,拍几张照片,或者百度一下背景资料,发一条朋友圈动态,写一篇游记什么的。见识是别人的,更是大众的;至于趣味,死的文物不是活着的相声小品大师,它们远没有隔壁王大爷抖机灵一般的短视频有趣;再说专致,小学生才那么古板呢,但凡是个青年或者中年,这年代谁还没个见识。
正仓院的有限度开放,或许正缘于一种缺少博物美学知音的尴尬。
还好,它遇到了扬之水这样死磕的学者。
所以,当我读到《与正仓院的七次约会》时,我立即意识到,这对缺乏博物美学的中国读者而言,对缺乏死磕精神的读者而言,对出国旅游不大爱去博物馆的大多数中国游客而言,对即使进了博物馆也看不出所以然的参观者而言,它无疑是一次博物常识的普及和博物美学的布道。
这当然并不需要扬之水先生故作高深或者高举学术旗帜形成威压,她在这七次“约会”里,尽力把自己还原成一个讲解员,告诉读者这个文物叫什么?它们拿来做什么用的?制作的工艺和材料有哪些?大概的存世数量及其收藏情况怎样?此外,她不承担“鉴宝”节目里对这些文物的价值估量责任,也不溯源它们的流通或者流失历史。事实上,就七次“约会”中所涉及的藏品而言,它们确乎是无价的。如果一定要说到具体的货币价值,无论是人民币、美元、还是日元、欧元,都不免落到价值论的俗套中去了。至于流失历史,那是中国人一段又一段的痛史,还是不提也罢。
但《与正仓院的七次约会》中,却不仅仅有见识、趣味和专致,还有难得的学人眼光,它更像是对我们“这年代谁还没个见识”的反讽。稍微留心的读者可能注意到了,在这本并不厚重的小册子里,扬之水先生在每一章节开始之前,都会援引一首古诗词。这当然不是拿来刷存在感的,也不是炫耀优越感的,而是她用来“以诗证物”的。在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里,我们知道并熟悉了什么是“以诗证史”。扬之水先生化而用之,拿来以诗证物,实在可以说得上妙合无垠。
比如,她在第一章开篇引虞世南《琵琶赋》,详述唐代琵琶制作之取材与工艺:求嘉木于五岭,取殊材于九折。剖文梓而纵分,隔香檀而横裂。若乃琢玉范金之巧,雕文镂采之奇……假如这样的“以诗证物”过于浅显直白,似乎并不见功夫,那么她对梁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之二中“莲花衔青雀,宝粟钿金虫”一句所涉及的一项古老的装饰工艺的考证,却着实见出了学人眼光:我不知道她是先找到了“金虫”工艺再去检索文献,还是对古诗文献中的“金虫”字样生出疑问再按图索骥了解到了“金虫”工艺,无论哪个在先哪个在后,这对于习惯了一知半解的公共博物习惯,首先就是一个很好的矫正。更进一步说,她综合了见识、趣味和专致精神的学人眼光,对于提升公众的博物美学水平和能力,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讲解员价值。
在这里,看起来沉默无语的文物,开始了它的无声之教。如果我们实在对工艺不感兴趣,但类似有“金虫”这样字眼的诗句究竟怎样才是正解,扬之水先生透过文物的鉴赏,给我们指明了一条可靠的路径。博物美学的延长线,已经从博物馆,渐渐渗透进了图书馆、科技馆,而博物学呢,似乎也应该延伸到更宽广意义上的文学、史学,以及更垂直细分的考古学、诗学,等等。
而博物美学背后宏大或者细致的社会生活场景,才是我们专致于博物学的终极趣味。紫檀金银给书几带给我了从未想象过的唐人夜读景象,让这终极趣味变得实在而高级。想象一下,矮坐时代和卷轴时代的阅读方式,比起手机阅读来,远不是庄重和典雅所能概括的,其中一定还有一种生活趣味和追求在。至于人胜残件所体现出来的隋唐人日“戴之头鬓”的节俗,则不禁让我对这个已经逝去的宏大的社会生活场景,悠然向往。
周密《澄怀录》卷上录永嘉禅师语:草鞋道人善谈理趣,吴人从游山遇之,得其数诗,云:“君来游山,颇见好景不?兹山景趣多,岂暇遍观,但可意,著眼熟看,看得熟时,他人见不得处,尽为君有”。扬之水先生此番将他人见不得处的奥妙和盘托出,真是其心可感,其诚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