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旧建筑：后工业时代的都市活化
Mr.透透气/文上海浦东美术馆7月横空出世，何止吸夺浦江两岸的眼光……“从2019年开始，上海浦东美术馆将与泰特美术馆三年培训咨询服务合作，以及开馆大展，已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报道这样说……两年前，我在伦敦泰晤士南岸的泰特当代美术馆呆了一下午……不仅为了内容丰富的展览，也为了改造后迷人的内外部新旧空间的无缝对接。
我很好奇泰特为什么会选择与陆家嘴一个崭新的美术馆合作，而不是像在伦敦与利物浦一般，两座美术馆都是由相对偏的电厂与码头仓库改建而来，合作的物业方在浦东前滩应该也有老仓库老码头这类的工业遗产可供再次开发吧。前滩对面就是徐汇西岸艺术长廊，如果浦东美术馆选址在那里，既呼应了《旧建筑再利用：历史*理论*实例》这本书里说的，旧建筑再利用的第三第四阶段：与某个片区的城市开发与更新计划相得益彰，又与浦江对岸早一步的龙华机场地区城市更新区域遥相呼应……
《旧建筑再利用：历史*理论*实例》这本书是我前几年去台湾研学时，在诚品书店里买的，那次的研学全部与台湾的城市更新案例有关，从台北到台南，考察了N种类型，感慨万千……内文有4大类型58个全球案例，图文并茂，马上下手……傅朝卿先生是英国爱丁堡大学的建筑博士，国立成功大学荣誉教授。过去三十多年来专研建筑史与文化遗产保护，以世界与台湾近现代建筑暨文化遗产保存为主要研究主题，曾四度获得金鼎奖的肯定。
傅朝卿在自序中写道：有感于台湾的古迹保存过于依赖传统冻结式的保存，造成不少文化遗产沦为供人参观的僵尸（我习惯说冷库冰窖，比如上海的大世界，就是市中心热土里的一个冷库，每次进去都觉得服务人员比参观的人要多），毫无生命力，于是开始在文化遗产界提倡旧建筑再利用的观念——国际上，这种观念从1980年代开始成为空间设计主流之一。
唤醒旧建筑的新生命未必是商业价值的复兴，也可以是文化传承的地标，重点是在于原有建筑物空间潜力之发掘，又能为此原建筑之主要特征。从再利用设计的本质上来讲，作者按照全球时间发生顺序分为了4种明显的类型：
第一阶段为躯体使用类型，就是利用建筑物之前遗留的内容来重新建构和整合成为主题内容的载体；第二阶段为建筑保存类型；目的是藉由再利用使一幢建筑可以免除被拆除的命运，因此重点可能是保存，再利用只是一个结果，因此空间潜力的挖掘或者改造就显得比较保守。第三阶段为新旧共容类型；从单点建筑保存的层次扩及于都市层次，与都市复兴计划密不可分，会有不同程度的增建行为，不过新旧部分的建筑语汇也不尽相同。第四阶段为新旧共融类型；融合比包容更加我中有你，在新的型态中，新旧建筑彼此交融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一旦把新建筑脱离，旧建筑就无法单独存在，这种类型的兴起与文旅蔚为风潮密切相关。
整体而言，前两种类型出现的案例已越来越少，后两种类型的案例开始受到更多人的重视，当然在国内，4种类型都在发生着。此外，傅教授还提到了文化遗产保存维护的永续策略——这大约是搞设计做文化的人容易被忽视的重要部分，这些案例更成功的是透过新的经营管理，在经济上找到了存活机制，使历史与美学可以和现代经济并存。因此，旧建筑的再利用不只有保存改造的问题，还必须认真面对永续经营的课题，而经营离不开内容的策划和运营的配套，而主题策划与运营计划，应该在旧建筑改造规划时同时展开，并与相关方达成共识。
一、
我先以第四阶段新旧共融类型，作为开始吧，正好例子也是刚刚出炉的，我用书中伦敦泰德现代美术馆来举例，说明这种新旧共融类型。当年，由于北岸的泰德美术馆人流不断超高，作品收藏库存压力增大，而将馆藏分开两岸展藏，现当代艺术作品于是落户南岸——南岸已经废弃的电厂提供了空间宽大与滨河环境上的双重优势，也应和了当时所在地区正在进行的一个持续再生计划：力求让原本在十六及十七世纪为红灯区的南岸能脱胎换骨。
不过，还远在伦敦市政部门进行都市改造之前，这里租金便宜的大型仓库已吸引不少艺术家前来。1990年代开始，泰晤士河南岸已经发展成一个文化艺术新区，电厂也因为泰德美术馆的介入而有了新的机会……建筑师在主楼顶部加盖了两层高的玻璃盒子，不仅为美术馆提供了充足的自然光线，还为观众提供了边喝咖啡边俯瞰伦敦城、欣赏泰晤士河美景的机会……2016年，新泰特现代博物馆新增另一座壮观的建筑，为博物馆带来60%的额外空间。
伦敦泰德现代美术馆
新大楼的落成，使博物馆成为了20年来英国最重要的文化建筑，也完成了该地区成为具有高度可达性公共平台的转变：电厂原先的锅炉建筑改造为美术馆、学习工作室和社会空间；而涡轮大厅则改造为一个大型公共开放空间，承载特殊节庆活动；在涡轮大厅南侧，由电厂原开关楼改造成了一座10层高的建筑：新 Switch 大楼以金字塔形式的塔楼组织新空间，由330000块砖石组成的孔格表皮，在白天时由外而内让阳光渗透进来，在夜晚时则由内而外的散发着光芒，将原先坚实的、大体量的构造转变为好似蒙着面纱的、轻盈的混凝土结构建筑。新建筑的外观不但为城市天际线增添了一枚标志性元素，也塑造出独一无二的泰特现代博物馆。
从全新的浦东美术馆建筑外观来说，面向外滩的建筑立面像足了20年前曾经在中国红遍大江南北的三面翻大型广告牌，好似是从平面立牌鸟枪换炮成了LED屏显一般的迭代版。即便以现代派建筑作品著称的国外设计师鼎鼎大名，并希望这座新地标低调内敛，怎奈周遭一堆凹造型的地标建筑与之争抢风头……不过与90年代中建成的东方明珠在一起，当代性虽然不足，现代性上还是相得益彰的。
在这块公认的繁华之极的地段，还有什么必要让浦东美术馆再次成为地标性建筑呢？是不是应该在一块浦东新兴的土地上，去充当当年泰特现代美术馆的角色呢？从这点来说，完成一个新建筑的本身，与泰晤士河边电厂的改造及持续改造再生，从区域引领示范效果上差得就不止一点儿，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2019年已经仅次于大英博物馆，荣登全球最受欢迎的十大博物馆了。
从开展策划来说，更加辜负了“浦东”这块金字招牌，开幕三个展览合作的都是国际顶尖艺术机构与艺术家：泰特美术馆珍藏展，米罗美术馆精品展，以及蔡国强回顾展……这些内容放在任何一个一流美术馆都毫不逊色，但既然用了一个代表上海改革开放潮头兵的浦东两个字，那么它的立意和价值并不只体现在展览的国际水准，还需要更加高远的赋予：全球从这个窗口要看到上海、乃至中国的面相，然后考虑通过哪些艺术载体来表现……
如果我来做策划，会把改革开放以来在浦东建成的著名的国家与私人美术馆，诸如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龙美术馆，艺仓美术馆，喜玛拉雅美术馆，昊美术馆等一起邀请来做一个文献回顾展，做各自开馆至今的重要展览的回顾，以及收藏的国内外名家的作品……其实他们都是奠定今天可以以浦东来命名一家美术馆的基础：是它们的持久耕耘给了你的底气，也十足让你提气……
当然，既然与泰特合作，也要有泰特与中国链接的独到之处，泰特现代美术馆其实是最早收藏中国艺术家作品也是作品较多的一家收藏机构，完全可以做一次馆藏文献及作品回顾展……话说在伦敦现代美术馆有一个空间展览中国部分，但作品实在太少了。
现在大家都急于要与世界标杆来对标……前提是一定要找对标，并对得像一点儿……如果要对标泰特，不更应该是在浦东前滩某个货运仓库码头边，建立一个以浦东美术馆为新地标的艺术社区吗？便于更好带动那一片曾经荒芜的工业港口片区。外行看看热闹是可以的，难道不该对专业人士有更高的要求吗……
二、
下面，我用法兰克福德国建筑博物馆来举例，说明第三阶段的新旧共容类型——它地处萨克森豪森区的美因河畔，这里集中了13个不同类型的知名博物馆，是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重要的博物馆景区，每年春天会举办“博物馆之夜”，每年八月会举行博物馆河岸节，当初我想去那个城市留学，完全是拜当地丰富的博物馆与美术馆资源……博物馆包容包括了石器时代至今的人类居住地的一系列展览，是全欧洲研究建筑与建筑史的最好的去处……
博物馆原为一栋别墅型乡村住宅，在法兰克福这波博物馆兴建风潮中，有好几栋采取了与旧建筑对话的态度，它是其中一栋：外壳被保留了下来，不过整个原有建筑的室内却全部拆除，改置成一个现代化的柱梁框架小屋，形成了一幢屋中屋的空间。原建筑的正面、侧面、地下及后面也都增加了新空间，再以一个框架系统将新旧空间围绕在内，形成一个楼中有楼，房内有房的整体，新加的回廊空间不但是走道，也可以是一种展览空间。
这让我也想起了上海玻璃博物馆，它远离市中心位于东北角的宝山区，前身是上海玻璃仪器一厂，它开创了宝山工业老厂房改造的先河，曾与北京故宫博物院、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并列，被美国CNN旗下的网站评选为中国最不容错过的三座博物馆，在国内外收获了很大的影响力，也为昔日以宝钢为首的宝山重工业区的转型更新，起了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上海的艺文场馆丰富，但是科技类工业类科普类的明显不足……宝山有扎实的工业产业基础，尤其是宝钢及相关产业，加上现在新兴的机器人，特种材料，3D制造等先进制造业的引进，完全可以以玻璃博物馆为核心，构架上海乃至中国最大的工业博物馆片区。
怎样才能操作得当？玻璃博物馆对旧厂的利用也非常赞，考虑到它离目标人群的距离和周边配置，开发者定位为“第二类博物馆”，以区别于位于市中心易到达短停留的“第一类”博物馆……必须是多功能多业态的，使参观者在场馆停留的时间延长到半天或一天……拥有近3万平米老厂房的这带工厂老大，并未全部推倒30多栋风格迥异、分工也各不相同的建筑，而且至今还保留有玻璃制造车间，可供定制创意玻璃制品……
主展馆的前身是上海玻璃仪器厂的玻璃熔炉车间，2011年从最初的博物馆展览面积约为2000平米；2015年，儿童玻璃博物馆的建立为园区增添了新的活力，同年，博物馆主馆在原有的建筑基础上扩展改建了廊桥与水晶厅；2017年，主馆东侧的原厂房建筑被改造成了设计新馆，并由彩虹之桥将其与主馆相连。目前，上海玻璃博物馆不仅只有博物馆，还有热玻璃演示中心、儿童博物馆、DIY 工坊，演讲演艺空间、图书馆、咖啡馆、活动空间、商店、公共空间、艺术写字楼的多功能商业综合体等等，不同人群都能在此得到不同的丰富体验。
如果这个片区都能像玻璃博物馆一样更新开发旧建筑旧工业园区，就能承载着上海工业发展的百年遗产，也借鉴世界最为先锋的城市更新理念，将文化、科学、艺术、设计、观光、亲子，休闲等新生代生活方式集为一体，打造一座以互动体验型为主旨的新理念博物馆生活片区，重振激活唤醒在昔日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以宝钢为主的重工业区。
上海艺仓美术馆
三、
再拿日本横滨红砖仓库来举例说明建筑保存类型——这是建于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的仓库群，也是象征横滨港发展的历史性建筑物，2002年，面向横滨港而立的2栋具有怀旧气氛的红砖仓库进行了改造，在保留建筑物的历史原貌的条件下旧貌换新颜。
改造后的横滨红砖仓库1号馆作为文化展示设施举办音乐会活动的音乐厅构成，2号馆则改造成为以时装店、杂货店和美食店为主的个性化店铺鳞次栉比的商业购物设施。在夏季，经营者在两幢建筑物之间的空地上人造了一溜沙滩及休闲帆布靠椅位，中间是一个热带风格的吧台，卖酒，小吃与简餐。海鸥轻哨，海浪微漾，灯光温馨，中砖精雅……我们参加研学的几男几女在那里畅聊了一个晚上……这才是一个城市商旅的绝佳案例吧，你不需要直接面对横滨港和海水，就已经心旷神怡了。
从体验经济来说，上海艺仓美术馆的环境氛围非常像横滨，艺仓美术馆原为上海煤运码头旧址处的煤仓，在保留原有的建筑和风景上重新构筑了美术馆，煤仓并非孤立的构筑物，它原本和北侧不远处的长长的高架运煤通道是一个生产整体：高架的步道、上下的楼梯、从一方水池上蜿蜒而过的折形坡道、直上三层的钢桁架大楼梯、在大楼梯中途偏折的连接艺仓美术馆二层平台的天桥、美术馆在闭馆后仍能抵达并穿越的各层观景平台与咖啡吧、穿过美术馆后南侧的折返坡道与公共厕所，都在构建这个属于老白渡这个工业煤炭渡口区域城市更新后独特的公共性与新的文化形象。
四、
最后用英国巴斯罗马浴场博物馆来举例说明第一阶段的躯体使用类型——浴场所在地原来是神庙；西元第一世纪时，浴场开始出现；第二世纪时，逐渐成为复合建筑体……罗马帝国没落时，浴场成为僧院之设施；十八世纪，巴斯城因为道路建设而挖出神庙遗址而使考古挖掘重新开放，并逐步形成一座浴场博物馆……作为英国最热门的旅游胜地之一，西欧保存最完好的古罗马温泉疗养遗址，其独特的内容已经成为吸引全球旅行者的法宝之一了……
它不需要再装别的内容，只需要把过去空间里的内容挖掘整理出来。于是动线设计及内容呈现方式变成了重中之重，巴斯浴场博物馆现貌可以说是经历不同年代的发展逐渐形成的，因此博物馆中可以看到不同时期的风格：入口大厅等大致是十八十九世纪当地流行的古典主义形式，内部则不断更新。基本上，古代遗物是被以现地展示的方式呈现出来，历史的遗构被置放于经过考证的实地尺寸架构的相对位置，而不做全面性的复原工作。这种新旧分明的设计态度贯穿了整个博物馆的展示区。
当你信步于露台上，俯瞰着大浴池，排列在周围的是罗马不列颠时期的雕像；从二层至下，将能观赏到曾经在此居住和劳动的古罗马人，了解罗马统治时期的英国，以及发祥于河流转弯处、四周温泉环绕的萨莉丝小镇……博物馆不仅收藏了神殿和浴场的两件合成模型，还藏有后人通过了解原住民后所创作的戏剧电影作品……而在现代建筑的地面下方，罗马浴场的面积大大延伸，与毗邻的街道与广场相接，以至众多游客们都惊讶于罗马浴场的实际面积之大。
去年在景德镇看到了两种这个类型的博物馆，一个是位于景德镇陶溪川创意街区内的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利用宇宙瓷厂内留存的旧窑房，通过修补修复创新，内容包括了煤烧圆窑包、煤烧隧道窑等。通过对历史文献的打捞，以珍贵实物、图文影像资料等，对现代陶瓷工业的工具、设备、窑炉、工艺流程、产品，391名陶瓷工人口述史，6.9万名瓷工“身份档案”进行集中展示，并按照手工作坊—私营—私私联营—公私联营—国营瓷厂—改制转型的历史脉络，展示了1909年至2010年景德镇陶瓷工业经历的沧桑变革和曾经焕发的光华……
这座全国首家具有影响力和示范作用的陶瓷工业遗产（物质和非物质文化）专题博物馆，斩获2017年度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创新奖。基于遗产保护的最少干预原则，而将各时期的窑炉遗存置于舞台中心，新的设计不仅尊重原先工厂的形式和比例，也创造了与著名陶瓷生产设备的全新对话方式。唯一不足的是展陈内容充分，但体验的内容远远不够。当时正好是景德镇御窑遗址博物馆刚刚开幕，博物馆位于原御窑厂遗址内，是明、清时期专为宫廷生产御用瓷器的所在地。没有想到这是完全靠建筑设计师建立在御窑遗址之上的圆弧形的红砖建筑物，主打的是八个大小不一的线条砖拱形红砖建筑，灵感来自传统的窑炉。
让我们用傅教授在台湾古建筑再利用的案例研究后发现的问题来结尾吧，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才可能带来更好的解决方案：再利用是主流发展不是另类时尚，应该纳入文化发展与空间改造之整体；再利用是创造生机不是解决遗弃，不能变成鸡肋一般的摆饰；再利用是潜力开发不是空间解严与使用，而是空间潜力与经济能力的开发；再利用是技能多样不是用途窄化用途，艺文只是再利用的一种可能性，公共建筑应可寻求更多可能性；再利用是设计美学不是因陋就简，不能把再利用当成赶快用；闲置空间再利用是永续经营不是短期进驻，绝不是只被动的等待公部门的补助。
珍妮·雅各布半个多世纪前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写道：“绝对不要低估城市复兴的能量。”如今，后工业时代的都市空间如何再造、活化，是中国诸多城市共同面对的命题——再利用，其实都要靠内容与运营来可持续，再绚丽的建筑内外改造，吸引的也只是昙花一现的打卡行为，改造的思路应该与日后的内容与可持续性的运营模式相关，这样才能获得更新价值的体现及永续经营的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