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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有志 | 哈姆雷特的智慧

2021-09-20

编者按:本文原题目为《从柏拉图式伦理观看哈姆雷特的智慧》,发表于《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此次推送为未删改版。感谢肖有志副教授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

引言

第二幕第二景与第三幕第二景哈姆雷特两次教伶人们如何演戏才得体。哈姆雷特区分了两类观众:一般人、大众、外行人或没脑筋的听众与识别能力比较高明的人、明眼人或别具慧眼的人(2.2.374-377,3.2.24-28)。著名莎评家柯勒律治应是后者。且任何时候解读莎士比亚的诗剧想必一定得面对柯勒律治的这个重大问题,“我热切的愿望——我热烈的努力,就是要在各种场合、以各种论证和例据坚持说明:正确的鉴赏力与纯洁的道德之间的紧密和相互的联系。没有那种对人的心灵的洞悉,或者那种认识人的心灵时所具有的温顺和孩童般的喜悦(只有敢于观察自己的心灵的人才能具有这些)——并且以宗教才能使之与真诚的谦恭相调和的那种始终如一;——没有这个和由此产生的朴实,我深深地确信,不论他的学识多么广,他的博古研究多么耐心,任何人也不可能了解,或说也不配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1]。

如此看来,柯勒律治的莎剧研究是某种古典意义上的灵魂学与伦理学的结合。“谈论莎士比亚的剧作,我将倾向于致力于一种灵魂学而非历史学的论证方式。我将把这些剧作视为它们似乎天然地从其心智的前进与秩序中涌流而出”[2]。进而,柯勒律治的目的是“从最重要的以至于最细小的,来证明莎士比亚的判断力与他的天才相称,并且以其最高尚的形式显示出来”[3]。柯勒律治的信念是对莎士比亚剧作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且对自己的判断的根据有明确的认识,即“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4]。可以看到解读莎剧时柯勒律治在道德、伦理上对自己也要求甚高。恰如,宋儒张载所言,“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撰德于卦,虽爻有小大,及系辞其爻,必谕之以君子之义”[5]。自知与始终如一且朴实的道德说明柯勒律治悉心从学于“永远保持着高尚的生活”[6]的莎士比亚。

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

如此,我们对《哈姆雷特》的尝试性解读首先基于校勘、注疏以及翻译的语文学成果[7],进而依凭柯勒律治所启发的灵魂学与伦理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希望对《哈姆雷特》一剧的初步解读能够达到较为准确的理解,并有心从学于伟大的诗人及其诗作,学以养正。

布雷德利假设,“如果说《哈姆雷特》是一出‘思虑的悲剧’,我们同样可以称他为‘道德理想主义的悲剧’”[8]。实际上,布雷德利把它看成是哈姆雷特忧郁性格的悲剧[9]。布雷德利的莎士比亚悲剧研究主要批评施莱格尔与柯勒律治关于哈姆雷特之沉思的理论。沉思是哈姆雷特最重要的性情特征之一,可哈姆雷特思考什么呢,作为王子他思考了什么特殊的问题,并且为何其称得上是个智慧者甚或哲人。哈姆雷特尽心思考德性问题,特别是王者的德性,以及丹麦王宫的婚姻、风俗等的正义问题。因而,哈姆雷特并非单纯人生问题的思考者,也非仅仅是敏感的道义者以及丹麦现时危机的忧患者。其智慧体现于首先由好德天性生发出来的对德性的爱欲;再者,这种高贵而罕见的爱欲与清醒的理智结合在一起,使得其既能辨认德性的自然差异,又对爱欲本身困惑不已。Clarke准确地断定,“他的既不心平气和,又不冷静,显得是他那不快乐的思想根源的结果,不是精神错乱的结果;他是在德性上遭到了苦恼,不是在心神上受到了影响[10]。

因此,我们的解读与施莱格尔、柯勒律治、布雷德利一样主要关注哈姆雷特的独特性格或奇异的性情。哈姆雷特性情中首要且一以贯之的品质是好德。好德既是其灵魂的天生爱欲,爱欲美德,厌弃凶德、恶德;又是其理智性认知,即天然地能够洞悉周遭各类人的灵魂本相,不管是波洛涅斯还是两个老同学,当然还有母亲与国王,甚至朝臣奥斯里克;不仅仅是霍拉旭,还有父亲、福丁布拉斯,甚至还有雷欧提斯,等等。因此,其好德的性情实质上包含灵魂学与伦理学的种种问题,依照这条分析线索可以发现哈姆雷特确实是奇异之人——这一典型的古典悲剧塑造人物的基本法则。此犹如夫子所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德至诚,民鲜能之[11]。

一 好德

剧中第一幕第二景,新王克劳狄斯召见群臣以图树立权威,稳定秩序。他先派遣使者前往挪威递交文书以抵御外侮的风险,并恩准重臣波洛涅斯的儿子雷欧提斯重返巴黎。至此,看来新王一切应对妥当、顺利。可随即新王碰见真正的难题——

但现在,我侄儿哈姆雷特,我的儿——(1.2.64)

新王意欲一下子拉近与哈姆雷特的关系,但他不知如何面对哈姆雷特。这一句话无意中既表露了含混的伦理难题,又隐含着深重的政治问题——王权及其正当性危机。哈姆雷特第一次出现,并非主动出场,因为此时其抑郁不得语。哈姆雷特的第一句话甚是费解,

比亲戚过了头,要说亲人还不够。

A little more than kin,and less than kind.(1.2.65)

不少校勘家以为这是句旁白。这一刻哈姆雷特要么是个旁观者,要么沉思内省。他并没直接应答,他无法接受其中突变的伦理关系——叔父突然间变成父亲。从全剧来看,哈姆雷特一直热烈地爱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因为其拥有卓绝的德性。从形象意蕴上看,哈姆雷特首先并且根本上是个好德者。新王是叔叔又是名义上的父亲,亲上加亲。但这个父亲与生身父亲德性上天差地别。这是年已30岁的哈姆雷特早早就可以判别的。可见哈姆雷特不一般的慧根。哈姆雷特实则有三类父亲:名义的、生身的、德性的,所以名义的父亲在德性上与生身父亲并非同类,乃云泥之别(参3.4.64-65)。

Title page of the 1605 printing of Hamlet

新王看哈姆雷特并没有应答且愁云笼罩,

怎么阴云还笼罩在你头上?

How is it the clouds still hang on you?(1.2.66)

哈姆雷特又是一句含混难解的答话,

并不,大王;骄阳如汤泼面,油灌耳。

Not so much, my lord; I am too much i’ the ‘sun’.(1.2.66)

大多校勘家注意到sun与son双关。哈姆雷特在随后的第一次独白中把父亲比作太阳神(Hyperion),与母亲对峙时亦如此(1.2.140,3.4.54)。哈姆雷特把自己看成太阳神一般的父亲的儿子,念兹在兹,而非新王的儿子,其名Claudius可能亦与clouds双关。尽管遭遇品性高超的父亲的意外故去,哈姆雷特沉浸于无法释解的哀痛中,但其聪颖仍然隐晦地表露无遗。哈姆雷特好德且敏于区分高低德性。也可以说能够准确地区分不同德性才可能爱欲美德。

新王与王后一道劝慰,哈姆雷特勉强答应不再返回威登堡而留下来,但他依旧闷闷不乐甚而伤心欲绝。在第一次长段独白中,哈姆雷特因德性的困惑而伤痛,甚至看起来似乎陷入虚无的泥淖。实际上,哈姆雷特为母亲与新王的结合深感困惑,相较于此前父亲与母亲的结合,王宫与丹麦似乎变了天。他并非仅仅厌恶母亲[12],或认为母亲有罪[13]。著名政治思想家、公法学者施米特以为,“对母亲罪行的质问,从戏剧开始就出现了,而且贯穿全剧”[14]。哈姆雷特展露其哀痛的根由——母亲的婚姻,并往前推导至老王与新王德性的悬殊。布雷德利以为,“根源是他母亲的真实本质被突然暴露了出来,使他在道德上感到十分震惊……”[15]。实际上,哈姆雷特对母亲的爱欲与理智不解,亦即暂时无法看清其灵魂状况。这是哈姆雷特最初的困惑,也是最重要的困惑之一。同时,他预知母亲与新王的结合不是好事,也决不会有结果。他的判断均基于德性问题。

确证鬼魂的说法后,第三幕第四景是哈姆雷特与母亲唯一的一场对手戏,母亲作为王后意图告诫哈姆雷特,不得冒犯国王,

哈姆雷特,你太把你父亲得罪了。(3.4.8)

哈姆雷特的回应,

母亲,你才太把我父亲得罪了。(3.4.9)

此刻哈姆雷特当然更不会接受弑父凶手为父。其义愤蕴藉甚久,猛然爆发,冲击其母。他甚至强迫母亲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灵魂的最深处。第三幕第二景哈姆雷特给伶人甲导戏中戏,让他谨记字句与姿势“特别要谨守这一点,就是你不可超过人天性(nature)的中和之道;因为任何东西这么做过了分,便乖离演戏的本意,须知演戏的目的,当初和现在都一样,是要仿佛端着镜子照见自然的真实(Nature),使美德显示见它自己的本相,叫丑恶暴露它自己的原形,要时代和世人看到自己的形象和印记”(3.2.18-24)。哈姆雷特渴求探究自然——人的美德与丑恶。“这场戏我要靠它,轻易地把这位当今的良知攥住(2.2.539-540),”以戏中戏为镜看见了国王丑恶的良知后,哈姆雷特进而想让母亲照镜看见自己灵魂中的欲火而羞愧,

既然你,

叛乱的孽火,能在个寡孀体躯内

起逆变,让美德对我的炽热的英年

变成蜡,在它的怒火里融化;莫羞我

太无克制,我激起的谴咎乃出于

无他,但看她霜打的残年还燃烧,

理智替欲念作淫媒。(3.4.80-86)

哈姆雷特对美德的爱欲奇异地迸发了强烈的怒火——渴念正义的激情,怒斥并且训导母亲改善其灵魂的状况:理智替代感觉以爱欲真正的美德。如此看来,美德之养成首要之功建基于良好的灵魂秩序,其中的关键是认识灵魂的种种状况,还包括爱欲与理智的结合,以形成中和的自然。

Hamlet tries to show his mother Gertrude his father's ghost

artist: Nicolai A. Abildgaard, c. 1778

在对母亲雷霆般的咒骂中,哈姆雷特再次比照父亲与叔父——诸位天神结合起来的风光神采与生霉的麦穗,以让母亲有眼能辨别二人德性的巨大差异。

母亲似乎悔悟,

啊,哈姆雷特,别说了,

你把我的目光转向灵魂,

那里我看到染入纹理的黑斑

永不褪色。(3.4.87-88)

然而,哈姆雷特停不下其尖刀一般的怒骂,其中的主题仍是对比父亲与叔父,进而训诫母亲不得再与恶棍、杀人犯同床,节制欲望以保有纯洁的贞德。其时,鬼魂再次出现,以催促哈姆雷特以磨砺其几将迟钝的意图,即报仇以重新树立丹麦颠倒混乱的伦理与政治秩序,扶持正道。布雷德利认为“剧中关注的中心在于主人公怎样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16]。哈姆雷特生来必得承负整顿邦家的使命(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1.5.186-187)。这个使命源于哈姆雷特好德的天性与天然的高尚志向。反之,母亲看不见且听不见鬼魂,并以为儿子心神纷乱,满是无垠的幻象[17]。此前第一幕第二景中哈姆雷特则一碰面就马上对霍拉旭说,自己在心眼里(in my mind’s eye.1.2.184)看到了父亲。霍拉旭答道,

我见过一次;他是位明君。(1.2.185)

哈姆雷特说,

他是个大丈夫(a man,参3.4.60;另参5.4.327),就他整个人来说,

我再也看不见第二个这样的人。(1.2.186-187)

如此,可以断言母亲并不如哈姆雷特爱自己的父亲及其德性那样深切[18],以至于可能迅即忘却他。实际上,全剧中母亲鲜少对哈姆雷特提及父亲。第一幕第二景,母亲劝解哈姆雷特,“切莫老是这么样低垂了眼睑,想在九泉下找寻你高贵的父亲(1.2.70-71)。”可哈姆雷特念念不忘,他对父亲的爱实质上是对美德的爱欲(比较1.5.23与1.5.30)[19];同时美德有其形象即父亲,所以其爱欲又与看见、回忆关联在一起[20]。反过来,哈姆雷特让母亲忏悔,灵魂不再自欺。哈姆雷特整顿丹麦的伦理现状,其重要目标之一是让母亲看见父亲与其德性。哈姆雷特暗含反讽地说道:“谅解他的美德,在这样肥得发喘的腐败的年头,美德倒反而须得向罪恶请罪,呃呵,得鞠躬请准,去谋求他得好。”(3.4.150-153)哈姆雷特对母亲的训诫不仅让她看见自己黑暗的灵魂,还把她的心撕裂成两半。最后哈姆雷特让母亲丢弃心的腐恶的一半,留下半个过纯洁的生涯。他劝诫母亲不再乱伦,节制欲望,因为久而久之积习几乎能改变自然的印记或特征。这是人之自然或美德之养成的第二门功夫——节制欲望并持之以恒。

The first page of the First Folio

printing of Hamlet, 1623

先前与霍拉旭一同等待父亲的鬼魂出现时,他们在高台上听见城堡里王宫炮声隆隆,新王正纵酒狂欢。霍拉旭问了这是什么习俗。哈姆雷特第一次公开谈论美德与风尚。他凭自己的心智(to my mind,1.4.14,参3.1.99/149)当即抨击这类陋习消减丹麦丰伟的勋业,败坏国家声望。接着,哈姆雷特又说了一段历来公认费解的话后,他转而谈及一些特殊的人的美德。这一段与第三幕第四景对照,哈姆雷特就像是在说他母亲。

所以,往往在某些特别的人身上,

因他们本来有某种自然的缺陷,

与生俱来,——那可怪不得他们,

既然自然不可能自己去选来历——

由于某一种性癖有过度的滋长,

时常冲破里理智的藩篱与堡垒,

或者有什么习惯过于发扬了

令人爱的心性形态;却说这些人——

他们沾上了那种缺陷的印记,

那缺陷,不出于自然,即肇自命运——

他们有其美德,即令清纯得

了不起,即令没涘涯,非凡人所能有,

将在世人的见解中,因那个缺失

而遭到毁伤败坏;一些些乖舛

会招致对整个高贵品质的狐疑,

使声名狼藉。(1.4.23-38)

有注疏家认为这段说的是哈姆雷特自己。但是从用词来看,比如风俗(比较1.4.13/15与3.4.35/159)、自然(nature,比较1.4.24/26/32与3.4.166)、理智(reason,比较1.4.28与3.4.86)、习惯(habit,比较1.4.29与3.4.160)、美德(比较1.4.33与3.4.40/82/150/152/158)印记(stamp,比较1.4.31与3.4.166)等,均与哈姆雷特对母亲的斥责与告诫相符。在第三幕第四景中,哈姆雷特把这些问题追溯到灵魂问题(soul,3.4.19与3.4.87,3.4.143,参3.4.45与3.4.110),由此他似乎达至对美德的透彻理解。他以为母亲的缺陷(defect)或缺失(fault)在风俗这一怪物鲸吞一切感觉(all sense)时成为各种恶习(habits devil,3.4.160/167与3.4.74,采用Arden版的释读),并且导致理智为欲念做媒。

是什么恶魔(devil),

在你捉着迷藏时,欺骗你到如此?

有眼睛没有触觉,有触觉而看不见,

有耳朵没手、眼,有嗅觉没其他一切,

否则即使有一种真器官的病征,

也不能这样昏聩。(3.4.74-79)

母亲有感觉却无法判断,亦即丧失理智,感觉昏聩,不能自已。灵魂中的理智辨认、整饬各种混杂的感觉。而所有感官中,眼睛居首,看不见等于没有爱欲[21],也就无法区分不同的德性。这里的眼睛或看见不仅仅指感官,还指理智的区分,亦即灵魂既能观看德性,也能观看自身。可能鉴于母亲丧失理智而看不见,哈姆雷特转而询问其羞愧在哪,并且他自己出于正义或报复欲的怒火谴责其可耻的行径。当母亲或许由于羞愧而非理智看见自己的黑暗灵魂后,哈姆雷特以嘲讽的语势让她禁绝与新王乱伦。而败坏的风俗源于新王——一个杀人犯,一个恶棍、冒充国王的小丑、盗窃君权的小偷,品性不及老王的二百分之一。

二 预知

Hamlet and the ghost of Hamlet’s father

London: John and Josiah Boydell, 1805

哈姆雷特从父亲口中得知叔父弑兄篡权,而实际上哈姆雷特早已预知(o my prophetic soul!1.5.40)。布雷德利以为,“哈姆雷特不是哲学家可依然有着出色的推测力,就像他不是诗人但仍有非常的想象力一样”[22]。哈姆雷特的预知想必依据对其父亲与叔父不同德性的比较,品性如此低劣的叔父如何可能突然取得王权,其中必有蹊跷。鬼魂告知自己是哈姆雷特的父亲的亡魂(spirit),他保守地下的秘密,但要哈姆雷特听他的遭遇的秘密,“若是你确曾爱过你亲爱的父亲(1.5.23)”。哈姆雷特爱父亲似乎是他聆听秘密以及担负使命的前提。父亲让哈姆雷特为其报仇以雪最不自然的谋杀(most unnatural murder,1.5.25),最邪恶、诡异、不自然的谋杀(1.5.28)。我们知道新王和母亲都说父亲是自然死亡(1.2.73-74,1.2.89-90/98-106),两人都提及自然一词(1.2.74,1.2.102)。出于爱父亲与好奇心,哈姆雷特说,“快给我知道,我好插起了翅膀,迅捷如深思,疾速如爱欲之思索,我风驰着去报复” (1.5.29-31)。哈姆雷特显然很着急,急于知道也急于报复,其思想与行动均风驰电掣。这其中既包含爱、好奇心、正义感,又有哈姆雷特的预知,他预感到自己的预知将很快得到证实。而哈姆雷特的好奇心与预知都源于对叔父的认知——对其德性的判断。哈姆雷特的预知同样是根基于理智而对德性的认识。父亲告诉哈姆雷特叔父与母亲的乱伦,

正是,那个通奸乱伦的禽兽

就仗那诡诈的迷功,叛逆的本领——

啊,邪恶的聪明和才智,这样

会奸骗!——把我这貌似贞洁的王后(my most seeming-virtuous Queen),

诱得满足了他那无耻的淫欲。(1.5.42-46)

父亲忆起自己对母亲的恩爱与誓约,

而她竟会委身于这样个伧夫,他对我

有什么自然才智来比!

但正如美德,它永远不会动心,

即令浪荡装扮成天仙来求爱,

淫欲,尽管跟光艳但天使结了婚,

还会在极乐的天床上感到餍足,

而要去贪吃臭烂。(1.5.50-57)

父亲提及谋杀,但他更多谈及乱伦。俄国哲人舍斯托夫注意到,母亲犯罪,其“倒在乱伦的床上”[23]。不过,父亲口中的乱伦关涉爱欲与德性,依凭邪恶的聪明和才智勾引女人以满足淫欲,与看似拥有美德的女人受诱骗于低劣的人,皆为乱伦之举。父亲也比较自己与弟弟在自然天赋上的差异,并且父亲的判定与哈姆雷特此前在第一幕第二景的第一次大段独白中对母亲的婚姻的判断如出一辙。父亲离去前说,

你要是有天性(nature)的话,切不可忍受:

莫要让堂堂的丹麦君王的御床

变成可恶的秽乱淫蒸的卧榻。

可是,不管你怎样进行这件事,

不要玷污你的心地(mind),也不可让你的灵魂(soul)

策划去伤害你母亲;(1.5.81-86)

父亲最后再次提及乱伦。结合第三幕第四景看,哈姆雷特的天性或自然应该指其美德,凭此以颠转丹麦的风俗、风尚,特别是君王的婚俗。父亲警戒哈姆雷特得振作自己的美德,并且在铲除邪恶、移风易俗的行动中,心地不可受玷污、灵魂不可作恶,以锻炼并持守贞正的高尚的天性。

Hamlet and Ophelia

第一幕第二景霍拉旭一伙人告知他们在岗哨上看见先王的鬼魂后,哈姆雷特早已预知灾祸即将降临丹麦。他独白,

我父亲的亡灵披挂着,事情不大好;

我怀疑有甚黑勾当;但愿夜晚快来!

而静下吧,我的灵魂,直到那时:即使

地想遮盖住,坏事自有千人知。(1.2.254-256)

霍拉旭断定阴魂的出现与时下丹麦备战以抵御挪威王子的入侵有关(1.1.69-110),哈姆雷特则凭其灵魂预知[24]这终将暴露丹麦内部潜藏着的凶恶之事。这一段独白紧接着霍拉旭他们到来前哈姆雷特的第一段独白,在其中他预示母亲与新王结婚不是好事,也决不会有好结果。与好德相应,哈姆雷特对恶与灾祸的观察极度敏锐。第三幕第四景最后,哈姆雷特告知母亲得去英格兰。哈姆雷特知道有密封的文书,知道他两位不友善的同学一同前往,其中必有阴谋;并且他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就来吧;

叫那撒网的相好去自投罗网,

倒是挺好玩:要来就叫它来得兄,

我要在他们地道下再掘深一码,

把他们轰上九霄云;啊,最最妙

莫过于双方的巧计一同爆炸。(3.4.203-208)

第二幕第二景新王请来两位同学试探哈姆雷特无果;第三幕第一景,新王与波洛涅斯利用奥菲莉亚进一步试探哈姆雷特。他看出哈姆雷特并不因为与奥菲莉亚的爱情而发疯,猜出其心中必定有事,认定这将是危险,迅速决断,让哈姆雷特前往英格兰催缴朝贡,排除其心头的郁积。而当哈姆雷特导演戏中戏后,新王暴露了自己,命令两位同学带着哈姆雷特立刻出发,携带密封的文书,密谋立即处死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三景,新王假仁假义地关心哈姆雷特,为他无意中误杀波洛涅斯的安全起见,送他火速前往英格兰。新王让哈姆雷特懂得其用心或用意、目的(so is it if thou knewst our purposes.4.3.46,参4.7.160),哈姆雷特则说,

我看见一个见到[你的]用心的天使(I see a cherub that sees them.4.3.47)。

the play scene in Hamlet

哈姆雷特业已看透新王恶毒的阴谋,正如他看清楚父亲的美德,他也看穿新王的凶德。亦如歌德所言,“我们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世界就变得完全透明,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对美德与陋习、伟大与渺小、高贵与卑贱都非常熟悉……”[25]。杀害父亲后,这会儿新王设计杀害自己。新王与哈姆雷特均以直白的用词掩饰其用心。哈姆雷特先人一着,其巧妙的反讽之语掩藏了其预知及摆脱凶险的预谋。他只与母亲告别,事已至此他当然不会承认新王为父。而新王威逼英格兰国王立即处死哈姆雷特,以医治其血液中的热病。哈姆雷特已然成为其心头之患。新王早已染恶,恶上加恶,病入膏肓,无法祈祷(3.3.38/40/48-50/64-66)。第五幕第二景,哈姆雷特同挚友霍拉旭谈起前往英格兰海上的凶险经历,以及他早已预知而彼时贸然行动以篡改密封文书。哈姆雷特又导演了一出戏(5.2.30-31),挚友霍拉旭再次与其确证新王的歹毒与凶残(3.2.278-282,5.2.62)。理智且平和的霍拉旭发出了一声忿然的喟叹,

哎也,好一个君王(Why, what a king is this!)!

哈姆雷特告知霍拉旭他将报仇,

如此这般欺瞒——是否无愧于完善的良知(perfect conscience)

去亲手还报他?难道能不受天罚,

若放纵我们的自然的邪恶

再去作恶?(5.2.66-68,第一对开本)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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