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者说|亚林
□徐新民
第一次见到亚林,在平湖新埭镇书包尖发掘工地。
2016年5月3日上午,意外接到一个长春号码的电话,清脆干净的女声从手机话筒传出:我叫刘亚林,刚参加所里的招聘考试,考试结束,准备去上海看同学,顺道来工地见我。
一阵欣喜,欢迎欢迎。
书包尖考古发掘,为了配合太湖综合治理的南排工程。2015年11月,考古队初来,这里的大部分村民搬迁他处,楼房在挖机的轰鸣声中,摇变为废墟,露出很是杂乱有些狰狞的模样。承包商雇佣的工人,汉子抡起大铁锤,拆取预制板预制梁内的钢筋,女性则用刮刀清理可用的红砖。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狗流浪猫,从这个废墟流窜到另一个废墟,寻找荤腥。
那时,我和亚林没有互加微信,无法把工地确切的位置给亚林。只告知她,在嘉善高铁站下车后,打车到新埭工业园区,再步行到书包尖工地。
下午2点左右,又一次电话,亚林说她快到工业园区了。果然,一会儿功夫,从工业园区到考古驻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机耕路上,远远的,一个娇小矫健的身影正向驻地走来。我特意没在工业园区路口接她,是考验她能否凭借模糊的地址找到考古工地。方向感、辨识路,野外考古调查时必须具备的素养。显然,野外辨路的能力,亚林具备。现在,我写出当时不可泄露的小心思,也无妨了。
午后深秋的阳光,暖融融的。我俩在二楼的阳台上,搬个方凳,聊着浙江旧石器考古的过往和前景。亚林眼睛里频频透出憧憬的目光来。
2016年6月17日,我服从所里统一安排,暂停建德莲花镇齐平洞试掘,从建德奔赴湖州杨家埠窑墩头,配合湖州铁公水综合物流园区项目建设,发掘土墩墓。
7月14日下午,正式入职的第二天,亚林就来到窑墩头工地,一个行李箱一个电脑包,就是她的全部家当。黄梅天已过,酷暑如期而至,骄阳似火,去除表土的地面晒成白花花一片,天空中明晃晃的阳光、地面白晃晃的反射光,无处躲避光芒四射。
我们早上5点起床,5点半上工。下午休息。亚林的专业方向是旧石器考古。发掘汉六朝墓葬,已然超出她的预期。在省级考古研究所,配合基本建设做考古发掘,理所当然是立所之本职责所在。亚林很清楚其中的意义,欣然地从学生快速转变为一名考古工作者。起早,上工,观察平剖面,剥剔出器物。
绘制墓葬图
一天,晚饭过后,太阳还没有下山,我们几个还在房间里享受空调的凉气,想着与亚林聊天,没找着。从我的窗户望向工地,只见有人拿起画板,蹲在砖室墓中,绘制平剖图。不是亚林,难道还有别人?亚林一个人边用钢卷尺量着数据,边绘图。斜阳下的身影清晰,毫无夸张地伸展起来。
原来,好多天的晚饭后,亚林独自一个人背起画板,来工地绘制墓葬图。我们几个人一起下楼,来到工地,分头帮着亚林,直至暮色悄悄挂在天际。
工地附近,有施工留下数百米的断崖。墓葬发掘间隙,我和亚林拿着冰镐,来一次旧石器考古调查。挖机留下的断崖几乎90度陡峭,够不着剖面上的疑似石器,需要借助冰镐攀爬,亚林总是抢在我前面,紧贴断崖,攀爬向上,把那件石质标本周围的网纹红土刨开,拍照,取下,观察是否有人工痕迹。果然,一件典型的石英砂岩石核。一个新的旧石器地点,亚林发现的,就在湖州的杨家埠窑墩头。
2017年5月,我顺路经过窑墩头,发现路边原来隐藏于密林的土墩墓暴露出来,需要发掘。
那时,考古队去年租吴巧林家的房子已经拆迁,搬进杨家埠工业园区。附近没有房子,稍远的李家村无房可租,塘口小集市又太远。亚林提议,唯有租用集装箱,才是最佳的选择。水电可以从项目部的活动房那里接进,项目部食堂不让我们搭伙,又规定施工区的集装箱内外均不能使用明火。不准有明火,那我们做饭不能使用煤气罐。
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在两个集装箱之间空出2米,其上盖石棉瓦,在这个南北通透的简易棚下,搭建灶台和水池,权且为厨房。电磁炉做菜,火力不够,做出的菜总是缺了点食材的味道。风大的日子,路上飞扬的尘土飘落在炒锅内,给正炒着的菜添加味精,刚好弥补菜肴香味不够的缺陷。
人多,亚林居住的集装箱分割成前后间,里间是她的卧室,外间则是考古队员的餐厅。风卷残云般的用餐过后,亚林把餐厅打扫清理的干干净净。
晾晒衣服,则是用几个毛竹杆先支起两个三脚架,三脚架之间横放一根长竹竿。这样子晾晒,颇有点回归乡野的生活,城市在扩张,远逝的田野味又近了。
窑墩头的发掘结束,我和亚林全身心投入到衢州地区的旧石器洞穴考古调查。衢州地区石灰岩分布广泛,众多的溶洞,考古调查的首选目标。
亚林在窑墩头发现的旧石器地点
第一站江山,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宿在小宾馆,雇一辆长安面包车,每天奔波在江山的山沟里。中午饭点,找一家干净点的小饭店,安慰一下抗议不止的肚子,稍事休息,接着奔向另一个洞穴,日复一日。每天这样乘车到山脚下,山间风景虽好,却与我们无关。下车,背起相机、手拿冰镐、手铲、记录本、罗盘等等,沿着险象环生的小径,寻找洞穴的入口。
封山育林的成效,如果没有向导在前面带路,一路劈荆斩棘,根本找不到洞穴的位置。人在密林中,深刻体会到几十万年前原始人类有多么的不易。即使是行走,不,是边爬边攀边走,钻进两三米高密匝匝的茅草丛中,一股霉味塞进鼻腔,让你窒息,还得顾及脚下随时埋伏的危险,有花斑的长虫、尖锐的竹根、陡峭的悬崖、蠕动的毛毛虫等等。
如此异常艰辛的调查,亚林没有落下一天,精神饱满的迎接每一天长途的颠簸、无休止的爬山、永远无法按时的午餐晚餐。
山林的险境,亚林没有畏惧,我让她走在队伍中间,可随时呼应。碰到陡坡,她会故意走在最后。刚开始,我担心意外,一定要殿后,亚林摇手坚决不干。几次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是不愿意被我们看到手脚并用的舒张状态,觉得丢人。哎呀,我是不是又泄露了不该说的小秘密了。
在密林中穿行,茅草叶的锯齿常常将我们的脸颊、脖颈、手、胳膊划破,细密的血珠毫无征兆地滋滋生长出来,一会儿,火辣辣的痛感才痛快淋漓地传递到大脑神经。亚林经常需要手脚并用,细细密密的血珠,一串红色玛瑙手饰般,常常贴在她的手背。
蜘蛛网,飞虫,在密林中设下天罗地网般的陷阱,浑身瘙痒不自在感觉时常袭击我们,汗水和泥土渗和在手心手背,无法用手止痒,那个滋味,亚林比我们男同胞体会更深。亚林晒红的脸庞,正冒着的汗水便是明证。
1929年,国立中央研究院王恭睦先生曾在江山北部大陈乡早田坂村的龙咀洞做过发掘,清理出一批第四纪晚更新世的哺乳动物化石。车停村口,沿山脚小径,爬山,穿过橘园,我们寻访到龙咀洞,窄小的洞口,弯曲的洞厅,亚林第一个顺着斜坡进到洞里,洞内乱石遍地,稍有不慎,崴脚跌倒,头磕洞壁。亚林头戴矿灯,手持冰镐,观察洞中的情况。
亚林制作的石器
洞穴下,经常会有清澈的小溪跳跃着扭着秧歌,一路奔跑而下。我们歇下脚步,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涤去手上的泥水。看着溪边的石块适合打制石器,拣取石头,模仿古人,右手紧握石头,用力锤击左手中石头,此刻的亚林,认真专注,高水准的专业打制技术,不一会儿,一件精巧的刮削器制作成功。
亚林反复地看着这件新鲜出炉的刮削器,比划着怎么使用,俨然一位石器制作的大国工匠气度。
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