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阅读环境下,我们还能否重拾尼采“慢读”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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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TO READ LITERATURE
在《文学的读法》一书的导语中,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写道:“文学作品分析这门艺术,一如木鞋舞,已尽显疲态。尼采称为‘慢读’的悠久传统,正面临悄然没落的危险。”针对这一问题,作者提出了一系列耐人寻味的问题。书中幽默的谈话式语调、令人捧腹的吐槽,极具可读性,比如他如此评论福克纳,“这段话啰唆到了一种境界,让这位作家闭嘴可比登天还难”。他吐槽狄更斯:“孩子对现实的看法也许很生动,但却是支离破碎的,狄更斯本人的视角也常如此。因此他频频在小说中用孩子的眼睛来看世界,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他评价《简·爱》:“夏洛蒂的《简·爱》只有女主人公本人一个叙述视角, 她说什么读者就得信什么……”
在犀利而精彩的分析中,伊格尔顿向人们展示了如何在阅读时充分注意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包括语气、节奏、质地、句法、典故、歧义和其他方面。他试图用这本文学“入门指南”,为挽回这一颓势尽绵薄之力。
小编摘选了“开头”一章,读者可以跟着伊格尔顿重读《呼啸山庄》。
[英] 特里·伊格尔顿 / 著
吴文权 / 译
后浪丨海峡文艺出版社
试想研讨课上,一群学生围桌而坐,正讨论艾米丽·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而你则列席旁听。
他们的谈话大约如下:
学生甲:我倒不觉得,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的爱情有什么了不得。就是俩熊孩子,成天就知道吵架拌嘴。
学生乙:嗯,那根本不是什么爱情,对吧?更像是个体与个体的神秘结合。没法用平常的话说清楚。
学生丙:怎么就说不清楚?希斯克利夫没什么神秘的,他就是个粗人。那家伙可不是什么拜伦式英雄,满肚子都是坏水。
学生乙:行,可是谁把他搞成那样的?自然是山庄那帮人。他小时候是个挺好的孩子。可那帮人觉得他配不上凯瑟琳,这才把他变成了魔鬼。至少他比埃德加·林顿强,那人就是个窝囊废。
学生甲:没错,林顿的骨头是有点软,可他对凯瑟琳很好啊,比希斯克利夫可好太多了。
这段讨论有何不妥吗?有些观点还颇具见地。每人似乎都不止读了五页。没有哪个人把希斯克利夫误作堪萨斯州的某座小镇。问题是,若有不知道《呼啸山庄》的人听到这番话,兴许根本听不出谈的是本小说,还以为学生们正在聊些怪朋友的八卦。也许,凯瑟琳是商学院的学生,埃德加·林顿是文学院院长, 而希斯克利夫是个变态的门房。
作者: 艾米莉·勃朗特
译者: 张扬 / 张玲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部小说塑造人物的技巧却无人提及。没人问该书对这些人物持何种态度。它对人物的臧否是始终如一呢,还是摇摆不定?小说的意象运用、象征手法、叙事结构又是怎样的呢?它们是加强了还是削弱了读者对人物的感知?
当然,随着讨论的深入,听者也会渐渐明白,学生们研讨的是本小说。有些时候,文评家对诗歌小说的讨论与日常聊天很难区分开来。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可如今,却已成为一个太过普遍的现象。
文学研习者最常见的谬误,是直奔诗歌或小说的内容而去,将表达内容的方式抛在一边。这种阅读方式搁置了作品的“文学性”,即面前摆的是一首诗、一部剧或一篇小说,而不是内布拉斯加水土流失报告。文学作品不仅是报告,也是修辞文本。它要求读者阅读时特别精心,对诸如语气、氛围、步调、体裁、句法、语法、韵味、节奏、叙事结构、标点符号、意义暧昧等统称为“形式”的元素,要分外留意。
当然,以“文学”的眼光去阅读内布拉斯加水土流失报告总是可以的,只要紧盯着语言的运作方式就行。对某些文论家而言,该方式足以将这份报告变成文学作品, 只不过无法跟《李尔王》相提并论。
电影《呼啸山庄》剧照
说到一部作品的“文学性”,少不了要从表达方式来看所表达的内容。在这类写作中,内容与表达内容的语言密不可分。语言构成了现实或经验,而不仅仅是传达现实或经验的工具。比如路牌上写着“道路施工:未来二十三年通过拉姆斯博顿支路会极其耗时”。此例中,语言仅是内容的载体,而内容可以有多种表达手段。当地政府若能不拘一格,甚至可以采用韵文形式。如果该支路会修多久政府心里也没底,那么总可以拿“何时路修好”与“老天才知道”来押韵。与之相反,除非将“腐烂的百合远逊野草的芬芳”这行诗彻底毁掉,否则若想换种表达比登天还难。我们之所以称其为诗,此乃原因之一。
我们说应当从文学作品的写法来审视其内容,并不是说二者总是若合符节。例如,可以用弥尔顿式的无韵体描述一只田鼠的生平,或者用严整紧凑的格律书写对自由的渴求。此二例中,形式、内容相互抵牾, 颇为有趣。在《动物农场》中,乔治·奥威尔借貌似简单的农场动物寓言,影射了俄国革命的复杂历史。凡碰到此类情况,评论家喜欢指出形式与内容间的张力,将二者的出入看作作品意义的一部分。
电影《呼啸山庄》剧照
方才我们听到,几个学生讨论《呼啸山庄》时各执己见,这便引发了一系列问题。严格来说,它们更应该属于文学理论而不是文学批评的范畴。文本阐释涉及哪些方面?阐释方法有无对错之分?能否证明阐释A优于阐释B?是否一部小说的最佳阐释尚未出现,或者永不会出现?会不会学生甲与学生乙对希斯克利夫的看法即便针锋相对,却都算得上正确?
或许,桌边几位学生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但如今,多数学生则不然。对后者而言,阅读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儿。他们没有意识到,单是“希斯克利夫”这个名字,就有着丰富的内涵。毕竟,某种意义上,希斯克利夫并不存在;因而,当他真有其人,大谈一番,就显得甚是奇怪。
也的确有文学理论家认为文学人物真实存在。其中一位相信,星际飞船“企业号”确有隔热盾。另一位认为,福尔摩斯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还有一位声称,狄更斯笔下的匹克威克先生确乎存在,我们虽然看不见他,其仆人山姆·威勒却是可以的。上述几位并非神经错乱,他们就是些个哲学家。
学生们并未注意到,在其争论与该小说之结构间存在着一种关联。《呼啸山庄》的叙事包含多个视角, 没有“画外音”或某个可靠叙述者左右着读者的反应。相反,读者面对的是一系列描述,有些也许比其他的更可靠,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颇似中国套盒。该书中微型叙事相互交织,却没有告诉读者,该如何看待书中刻画的人物与描述的事件。至于希斯克利夫是英雄还是恶魔,丁耐莉为人精明还是愚蠢,凯瑟琳·恩萧是悲情女主角还是被宠坏了的疯丫头,它并不急于揭开谜底。如此这般,读者便难于对这故事做出确定的评价,而杂乱无章的叙事时间进一步增加了评价的难度。
我们不妨将这种称为“复杂关照”(complex seeing)的模式与艾米丽的姐姐夏洛蒂的小说做个对比。夏洛蒂的《简·爱》只有女主人公本人一个叙述视角, 她说什么读者就得信什么。书中没哪个人物获准拿出自己的版本,对其叙述提出严肃的挑战。读者也会心存疑虑:简嘴里的故事是不是也会夹带私心,或者偶尔略带恶意。但小说本身似乎并不认账。
电影《呼啸山庄》剧照
相反,在《呼啸山庄》中,人物以偏概全、有失公允的叙述,都内筑于故事结构之中。小说一开始就提醒道,主要叙述者洛克伍德绝非那类绝顶聪明的欧洲人,而随着故事渐渐展开,读者也逐渐认识到这点。许多时候,对于身边发生的诡异事件,他只能将将摸着个边儿。丁耐莉是个戴着有色眼镜的叙述者,不停地对希斯克利夫捅刀子,对她的说法要有所保留,不能全信。
同样一件事情,从呼啸山庄的角度看是一回事儿,从邻近的画眉山庄看,便迥然不同。可是,即便这对视角相互抵牾,却都不无道理。希斯克利夫既是残暴的施虐狂,也是受虐的流放者。凯瑟琳既是任性妄为的孩子,也是追求自我完善的女性。小说并未请读者做出选择。相反,它任由两种相悖的事实并存于读者意识当中,以营造紧张效果。这并不意味着读者注定要于二者间选择一条明智的中间道路。中间道路在悲剧中显然少之又少。
因此,要紧的是不要混淆虚构与现实,而桌边的学生似乎正陷入这种危险。莎翁《暴风雨》的主人公普洛斯彼罗在剧终时走到台前,告诫观众不要犯这类错误;但他的一番话似乎是在说,混淆艺术与现实,会削弱艺术之于现实的力量: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便是凭借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郭。
既然我现今已把我的旧权重握,
饶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请再不要
把我永远锢闭在这寂寞的荒岛!
求你们解脱了我灵魂上的系锁,
赖着你们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普洛斯彼罗的目的是要观众鼓掌。这也是“赖着 你们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的一层意思。鼓掌意味 着,观众承认他们看到的纯是虚构。
若认识不到这点,他们和台上的人物便似乎会永远囚困于戏剧幻象之中。演员将无法退场,观众也会僵坐不动。正因为此,普洛斯彼罗才谈到,他有被“符箓”囚禁于荒岛的危险,意思是观众对享受到的幻象不肯放手。相反, 他们必须以掌声来解救他,仿佛他给牢牢捆在观众想象的虚域中,不能动弹分毫。观众若是这样做了,就等于承认这不过是一出戏;若不这么承认,戏剧就不能达到真实效果。观众除非鼓掌离开,回到现实世界中,不然便无法将戏剧的启示加以利用。符箓必须打破,否则魔法不会起效。事实上,彼时之人笃信符箓必得噪音方能打破,这便是普洛斯彼罗呼吁观众鼓掌的另一层意思。
想研习文学批评之道,别的且不论,习得某些技巧是必不可少的。文评技巧一如潜水、吹长号等诸多 技能,都是在实践中练就的,纸上谈兵没多大用。每样技巧都要求仔细关注语言,拿出比看菜谱和洗衣单更认真的劲头来。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Unsplash、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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