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哲学到底有什么价值?
文:罗素
译:张卜天
我们不妨考虑一下什么是哲学的价值,以及为什么应当研究哲学。在科学或实际事务的影响下,许多人往往都会怀疑,相比于那些无害但却无用的琐碎区分,以及关于不可能有知识的争论,哲学能够好到哪里去。考虑到这一事实,这个问题就更有必要思考了。
对哲学的这种看法似乎部分源于对人生目的的错误认识,部分源于对哲学所要努力达到的善的错误认识。通过各种发明,物理科学对于无数对它一无所知的人是有用的。因此,自然科学研究之所以受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或者说首先是因为)它对研究者的影响,更是因为它对整个人类的影响。由此看来,功用并不属于哲学。
如果说除了对学哲学的人有价值,哲学研究对其他人也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么这种价值只可能是间接的,即通过影响哲学研究者的生活发挥作用。因此,哲学的价值首先要到这些影响中去寻找,如果存在这样的地方的话。
但进一步说,要想成功地确定哲学的价值,就必须首先使我们的心灵摆脱那些被错误地称为“实用者”的人的偏见。在常见用法中,“实用者”是指一个只认识到物质需求的人,他意识到人必须为身体提供食粮,但却忘记了必须为心灵提供食粮。
即使所有人都富裕起来,即使贫穷和疾病已经减少到最低的可能程度,要想建立一个有价值的社会,也仍然有许多事情要做;即使在现存的世界里,心灵的益处也至少和身体的益处一样重要。哲学的价值只在心灵的益处中才能找到,只有不漠视这些益处的人才会相信,研究哲学并非浪费时间。
和所有其他研究一样,哲学主要以知识为目标。它所追求的知识使整个科学具有统一性和系统性,并且来自对我们的信仰、偏见和信念之根据所做的批判性考察。但并不能说,哲学在试图为它的问题提供明确的答案方面已经取得了很大成功。
如果你问数学家、矿物学家、历史学家或任何其他有学问的人,他的科学已经查明了哪些确定的真理,那么只要你愿意听,他就会一直讲下去。但如果你问一位哲学家同样的问题,而且他是坦率的,那么他将不得不承认,他的研究并没有取得其他科学所取得的那些确定的结论。
诚然,这在部分程度上是由于,关于任何学科的明确知识一经成为可能,这门学科就不再被称为哲学,而是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现在属于天文学的整个天界研究曾经包含在哲学里,牛顿的伟大著作就被称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同样,对人类心灵的研究曾经是哲学的一部分,而现在它已经从哲学中分离出来,成为心理学科学。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哲学的不确定性与其说是真实的,不如说是表面的:那些已经能够做出明确回答的问题被归入了科学,只有目前还不能做出明确回答的那些问题,才留下来构成了所谓的哲学。
然而这只是关于哲学的不确定性的一部分真相。在我们看来,除非人类理智的能力与现在大不相同,否则有许多问题——其中一些问题对我们的精神生活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将是人类的理智所无法解决的。
宇宙是有着某种统一的计划或目的,抑或只是原子的偶然聚合?意识是宇宙的一个永恒部分,给智慧的无定限增长带来了希望,抑或只是一颗小行星上的一个短暂的偶然事件,在这里生命终将变得不可能吗?善与恶对宇宙重要吗?抑或只对人类才重要?这些问题是哲学提出来的,不同的哲学家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但无论答案是否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被发现,哲学所给出的答案似乎没有一个能被证明为真。不过,无论发现答案的希望有多么渺茫,哲学的部分任务都是继续思考这些问题,使我们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考察解决它们的所有方法,并使我们保持对宇宙的一种思辨兴趣,这种兴趣很容易因为把我们限制于可以明确确定的知识而遭到扼杀。
诚然,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哲学能够为这些基本问题确立某些答案的正确性。他们料想,宗教信念中最重要的东西可以通过严格的论证来证明是正确的。为了对这些尝试做出判断,有必要对人类的知识进行考察,并且对其方法和局限形成一种看法。
对于这样一个主题,独断地发表意见是不明智的,但如果我们前面几章的研究没有把我们引入歧途,我们将不得不放弃那种为宗教信念寻找哲学证据的希望。因此,我们不能把对这些问题的任何明确回答当作哲学价值的一部分。这也再次表明,哲学的价值绝不能依赖于哲学研究者所要获得的据信可以明确确定的任何知识。
事实上,哲学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未受哲学熏陶的人,一生都被禁锢在种种偏见中,这些偏见来自常识,来自他那个时代或民族的习惯性信念,来自未经审慎理性的合作或同意而在其心灵中形成的信念。对这样的人来说,世界往往变得明确、有限、显而易见;寻常的事物不会引出问题,陌生的可能性会被轻蔑地拒绝。
然而一旦开始做哲学思考,我们就会发现,正如我们在开头几章所看到的,即使是最寻常的事物也会引出一些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只可能给出非常不完整的回答。哲学虽然不能确切地告诉我们它所引出的种种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但却能给出许多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扩展了我们的思想,使我们摆脱了习俗的暴政。
因此,虽然对于事物是什么,哲学减弱了我们的确定感,但对于事物可能是什么,它却极大地增加了我们的认识;哲学消除了那些从未步入自由怀疑领域的人的不无傲慢的独断,并且通过以陌生的方式展示熟悉的事物来保持我们的好奇感。
除了能够显示意料之外的可能性,哲学还有一种价值——也许是它的主要价值——那就是它所沉思的对象的伟大性,以及这种沉思使人摆脱了狭隘的个人目标。受制于本能的人的生活被囿于其私利的范围之内:家人和朋友也许被包含其中,但外部世界未受关注,除非它可能有助于或妨碍本能愿望的实现。
这样的生活中存在着某种狂热和被限定的东西,与之相比,哲学的生活是平静自由的。私人的本能利益的世界非常狭隘,它置身于一个伟大和强大的世界之中,这个世界迟早会把我们的私人世界变成废墟。
除非我们能把自己的利益扩大到包含整个外部世界,否则我们就会像一支被困于堡垒之中的守备部队,知道敌人阻断了去路,投降最终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生活中,没有安宁,只有欲望的坚持与意志的无力之间的不断冲突。无论如何,要使生活变得伟大和自由,我们就必须逃脱这个牢狱和这场冲突。
逃脱的方法之一是进行哲学沉思。最广泛意义上的哲学沉思并没有把宇宙分成两个敌对阵营——朋友和敌人,有益的和有害的,好的和坏的——而是不偏不倚地将其视为整体。纯粹的哲学沉思并不旨在证明宇宙的其余部分与人类似。一切知识获得都是自我的扩展,但在不直接寻求的时候,这种扩展会得到最好的实现。
当只有求知欲在起作用时,通过一种研究,这种研究并不预先希望它的对象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特性,而是让自己适应其对象中的特性,我们就能实现这种扩展。如果我们力图表明这个世界与这个自我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不必承认任何看起来陌生的事物就能认识这个世界,那么自我的这种扩展就无法实现。证明这一点的愿望是自恃(self-assertion)的一种形式,和所有自恃一样,它是自我成长的一个障碍;自我渴望这种自我成长,也知道它能够成长。
和在别的地方一样,在哲学思辨中,自恃把世界看成实现其自身目的的一种手段。因此,它使世界不如自我重要,自我为世间事物的伟大设置了限制。相反,在哲学沉思中,我们从非我出发,经由非我的伟大,扩展了自我的界限;经由宇宙的无限,沉思它的心灵实现了对无限的某种分有。
因此,灵魂的伟大不是由那些把宇宙比作人类的哲学培养出来的。知识是自我与非我的一种结合形式,和所有结合一样,它被统治性的力量所损害,因此也被任何迫使宇宙与我们自身之中的东西相一致的企图所损害。
一种普遍的哲学倾向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真理是人造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共相世界都是心灵的属性,倘若存在某种不是由心灵创造的东西,那么对我们来说,它既是不可知的,也是不重要的。如果我们以前的讨论是正确的,那么这种观点就是不真实的,但除了是不真实的以外,它还会剥夺哲学沉思中一切赋予它价值的东西,因为它使沉思局限于自我。
它所谓的知识并不是与非我的一种结合,而是一组偏见、习惯和欲望,在我们与外部世界之间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面纱。从这种知识理论中找到乐趣的人,就像生怕自己的话不合法而从不迈出家门的人。
与此相反,真正的哲学沉思则在非我的每一次扩展中,在放大所沉思对象从而放大沉思主体的一切事物中得到满足。在沉思中,任何个人的或私人的东西,任何依赖于习惯、私利或欲望的东西,都会歪曲对象,从而损害理智所追求的那种结合。通过这样在主体与对象之间制造障碍,这些个人的和私人的东西就成了理智的牢笼。
自由的理智会像上帝那样看待事物,没有此时和此地,没有希望和恐惧,没有惯常信念和传统偏见的束缚,在纯粹的求知欲中冷静客观地看待事物——这种知识是不牵涉个人感情的、纯粹沉思的、人可能获得的。
因此,感官带来的知识必定依赖于一种完全个人的观点,以及感觉器官既有所揭示又有所扭曲的一个身体,而自由理智则会更看重私人历史的偶然事件不介入其中的抽象的普遍知识。
习惯于自由而不偏不倚的哲学沉思的心灵,将在行动和情感的世界中保持同样的自由和不偏不倚。它将把自己的目的和欲望看成整体的一部分,并且因为把它们看成一个所有其余事物都不受任何人的行为影响的世界中的无穷小碎片,而不再固执己见。不偏不倚是心灵的一种品质,这种品质在沉思中是对真理的纯粹渴望,在行动中是正义,在情感中则是可以给予所有人而不只是给予那些被认为有用或值得赞美的人的普遍的爱。
因此,沉思不仅扩展了我们思想的对象,而且也扩展了我们行动和情感的对象:它使我们成为宇宙公民,而不只是一个与其他一切处于交战状态的设置壁垒的城市中的公民。人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这种宇宙公民身份,以及从狭隘的希望和恐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因此,可以这样来总结我们对哲学价值的讨论:我们研究哲学,不是为了对哲学问题给出任何明确的答案,因为一般说来无法知道它们是否为真,而是为了这些问题本身,因为这些问题扩展了我们对可能之物的认识,丰富了我们的理智想象力,并且减少了那种独断的自信,使心灵得以向思考开放;但最重要的是因为,通过哲学所沉思的宇宙的伟大,心灵也会变得伟大,并能与宇宙相结合,这种结合构成了最高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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