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传递阅读的书店人，他们开辟的未来会怎样？丨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因无法抛却热情而开始经营的小书店，这样的书店如果在全国开上1000家，社会就会发生变化。这是日本日暮文库的书店主原田真弓开这家书店所坚持的理念。

今晚的夜读摘选自《书店不死》，作者石桥毅史和几位书店主进行了对话，在他们的对话中，或许可以找到“在电子书、网络购书成为常态的现实环境下，书店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在小巷、街区乃至山村的书店里，书店员们以怎样的姿态继续经营着这个事业？”等问题的答案。

书店承担了向人们传递“书”的角色

我不时会造访原田真弓工作的书店，听她讲一讲近期主推的书和书店发生的事。她每过几年便会被调往东京都内的另一家店铺，我也曾极其偶然地在某家店里遇到她，就那样站着跟她聊上片刻。一般的大型书店，员工总会因公司要求而辗转于各家分店。虽然她也曾在某一时期负责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财经类书籍，但每次见面，她总是兴致勃勃地跟我聊起书的话题。

“不过啊，”她嘟囔道，“我有时候会想，这样日复一日给书籍分类，习得一身值得夸耀的整理书的能力，迅速将其摆上书架，事后再次确认发现果然没有错误，像这样把工作一直做下去，真的就够了吗？总觉得自己像在干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是对作者吗？还是对出版社？”

“怎么说呢，是对书吧。但也不只是书，还有很多东西。”每当我到访她所在的卖场，她都会向我介绍负责的书区内销量开始上升的书、她自己喜欢的书，以及最近客人们倾向购买的书。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总爱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例如“觉得自己像在干什么不好的事”之类。听了这话，我确实会产生一种我们全体从业者都拥在一起干坏事的感觉。

她这种言论大概也会让某些人觉得不成熟或态度消极。可我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书店员非常值得信赖，因此总是很期待听到她最后的嘟囔。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算特别亲近。除了站在书架前闲聊的时间，只有很偶然才会在别的地方碰到。听说她从书店辞职时，我很惊讶，也并不知道她计划开一家自己的书店。但在收到她开业的消息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原田真弓的行为里，包含着对书店业现状的抵抗，和想要超越那个发出虚无感叹的自己的愿望。想必她对这个行业的严峻形势一定很了解吧。但她并不想怀抱一种后退式的怀旧主义活在书的世界里，“这样的书店如果能在全国开上1000 家，社会就会发生变化”，这句话正是她意志的体现。

她已经有所预感，自己的行为能打开一片天地。不是期待，而该称之为预感，我认为，驱使她走出这一步的，还有某种更宏大的东西。不同于城市与消费结构的变化、技术革新等时代潮流，是渴望传递“书”给大家的人内心深处、近似存在意义般的信念。

不仅仅是原田，在与某类书店员或书店店主接触时，我总能感受到那种情绪。他们被某种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信念激励着，承担了向人们传递“书”的角色。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书店员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书店员的快乐存在于各种细微之处，大概其他人也跟我一样吧。”原田如此说道。

“每当设计出一个好的书架，我就会默默猜测，客人会不会把书取下来翻看呢。我喜欢这种心怀期待的感觉。能集中精力做这些事的时代最为快乐。”

能或不能设计出“好的书架”，二者的区别在哪里呢？

当我这样询问时，原田绕了个好大的圈子，先强调“不能一概而论，因为眼下的世界万事都向钱看，到最后都得看营业额、看结果”，然后才开始讲述。

“在我看来，书店员设计书架的方法可分为‘填充型’和‘舍弃型’，这是问题的切入点之一。就拿日本小说类的书架举例吧，如果负责这类书架，将应该陈列的作家严格按照 a、i、u、e、o 进行排列的就是前者。例如，提到伊坂幸太郎先生的书，某本和某本是必须要有的，像这样将每个作家的代表作品放进去，卖掉后又补货。而舍弃型，就是店员如果觉得眼下是主推伊坂幸太郎的时机，就把他的书全部摆上去，或者将别家店不怎么推荐的书放到显眼的位置，更好卖的作家的书却一本也不放。这种人会若无其事地说‘没地方摆，所以撤下来了’，然后被店长责骂。后者往往是性情多变的人，一旦失败，营业额也会下跌，但倘若他们捕捉到了时代的律动，就很容易设计出极具存在感的书架陈列。前者大多是只会按要求完成工作的年轻人，后者无论是在哪里干些什么，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发现某个主题，将其呈现在自己负责的书架区域。问题在于，周围的人是否能理解他的想法。因此，他们会时常碰壁，进展不顺。”

以上，是原田从她曾经就职的书店工作中得出的经验。成为LIBRO社员之后的原田曾被派往池袋PARCO店、池袋总店、涩谷店等主要店铺。在涩谷店工作时期，她通过在免费报纸撰写书评专栏等活动渐渐扬名。每次跟原田碰面，她都会带来最近主推的书、想推荐给我的书。因为她的介绍总能让人产生阅读的欲望，委托她写书评的人增多也理所当然。

但她本人对此的说法是，活跃在媒体上只是为了帮店铺扩大名气，是刻意打广告，而真正的她并不喜欢出风头。这话在我听来有点奇怪。因为在我印象中，原田真弓并不讨厌引人注目。为什么她要塑造这样一种深沉的印象呢？是因为曾经的上司佐藤店长的教导，还是单纯出于害羞？

事实上，这是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常出现在媒体上的书店员们共同的特点。他们大概处于一种旁人难以想象的两难境地之中，一方面受到店长和同事们越发严格的要求，一方面还会被不认识的人中伤。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被出版社当作活招牌，帮忙推荐“备受瞩目的新书”。在“领袖型书店员”这个词被滥用的时期，曾有过相关事件，如今仍在发生。

以前，我在仙台一家大型书店遭遇过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某家大型出版社正在做文库本展销会，会场中摆了块广告牌，上面写着“全国各地领袖型书店员推荐的书”。十多个书店员的头像照被贴在上面，每个人都从该出版社的文库系列中挑出一本做了解说。“不要把他们塞进这种被限制的框架内好吗，”我心想，“如果要把书店员推到台前，就应该让他们自由地选择、推荐。”而那块招牌上的书店员，却只能在有限的文库系列中选择一本。即使在出版社主导的卖场活动中，这也算是最差劲的了。后来，那场展销会并未扩大到其他地区，想来是反响不佳。

许多领袖型书店员都和原田一样，表示自己不会因为出现在媒体上就沾沾自喜，事实上确实如此。他们不会因这种事产生情绪波动，也表明书店员的劳动环境与工资水准不容乐观。

我虽然讨厌领袖型书店员这种肤浅的称呼，但既然是通过“书”讲述事物道理的书店员，我期待他们能更踊跃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就像每个地方都有受人尊敬的医生和老师，各地的书店店主与店员也可以成为这种角色。承担这种基本职能的社会角色一度存在，如今或许仍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原田则是语焉不详地附和道：“是啊，要把客人吸引到店里来，首先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书店的名字和魅力对吧？所以我帮媒体写文章的绝对条件，就是要把店名署上。想要尽可能地增加客源，就必须出名。”果然，我还是从这些话里觉察到某种怪异。她明明是想说，她在媒体上曝光的目的是“卖书”，而我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思考：“书店员究竟是什么？

书店会走向何方？因为不知道才要做

原田在开店前一个月开通的博客上分享了准备阶段的内容，其中很多是手工作业，这些想必也能为立志开书店的人提供一些参考。开店之后的内容，则以她采购的书与杂货类的介绍为主。她会将新入手的作品的魅力、与编辑交流的内容等整理成文字，附上照片发布。虽然是很传统的宣传方式，但短短的文章也让人充分感受到她为挖掘每一本书、每一件杂货背后的故事所付出的努力。

——比起从前在大书店上班的时期，眼下你需要认真面对每一部作品，这是否让你更有种亲手把书送到客人手里的实感呢？

“是啊，比起以前确实如此。”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平淡。

认真对待一本本书，把书交到一位位顾客手里的书店。简单却也难以为继的理想萦绕在原田和她博客的文字中。她把自己逼进了一种状态，不得不面对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即“仅靠梦想、理想是活不下去的”。

不过，现在应该有很多与原田想法一致的人吧。就算是位于“理想”对立面的“现实”，如今也无法保证安定。从前就有人想开一家自己的店，也付诸了行动，往后这样做的人想必会更加层出不穷。如果迟早都会为“现实”所不容，不如朝着“理想”前进，这样才不会后悔。虽然现在说这话还过于乐观，连原田真弓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店能开到什么时候。

书店会走向何方？往后的书店形式会如何变化？……对我提出的这些平庸而泛化的问题，原田真弓只是说：“如果我知道答案，就没必要继续干下去了呀。很多事正是因为不知道才会去做，不是吗？”她的话掷地有声，合情合理，但从中也能窥见她为了藏起不安而摆出的逞强姿态，毕竟最初走上这条路是因为冲动。

驱使原田真弓开店的究竟是什么呢？

与原田告别后，我漫步在清晨的池袋，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最想知道的似乎还是没有得到解答。原田真弓原本就是一位工作热心且优秀的书店员，听她讲述一路走来的经历，同时也是在了解她所处的出版行业的整体状况。

原田脑中存在着对抗那种状况的意识，但这应该不是驱使她创办日暮文库的唯一理由。她想用自己理想中的方式将“书”送到别人手上，这种愿望似乎与人类拥有的某种根源性的欲望有关，也被某种更宏大的东西支撑着。

但我也确认了一件一直挂怀的事。

在书店日益减少、失去特色的当下，像她一样与之对抗，为把“书”更好地传递给读者而努力着的人有很多，我抑制不住地想支持他们。想对他们说：你现在做的事非常重要，不久的将来，你的存在会更加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