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日暮时:老年人如何开始新的爱情生活?
朱丽娅·塞缪尔是英国的资深心理治疗师,也是英国心理咨询和治疗协会副主席。她开办了个人诊所,二十几年来为许多家庭提供专业心理辅导。在《生活即变化》中,她收录了她的19个心理治疗案例,从家庭、爱情、工作、健康和身份认同等五个维度讲述了人们面对生活变化时的困惑。她以不同案例讲述人们面对危机变化时的真切故事,以及帮助来访者处理困惑、洞察自身经历、解决关系问题、获得勇气、寻找充满希望的新开始的过程。
下文中的艾丝特是朱丽娅·塞缪尔所治疗的一位病人。七十三岁的她经历了两次婚姻,尽管年已古稀,她依然渴望爱情。由于社会的系统性歧视以及她童年的创伤经历,她在祖母、母亲和爱人这几个身份中显得异常挣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黄昏恋并不应该被社会排斥,老年人也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跟年轻人一样,如何结束一段关系、开始下一段关系、并处理好与成年孩子之间的关系,成为了老年人开启新生活的功课。下文是朱丽娅·塞缪尔对她所遇到的黄昏恋案例娓娓道来的讲述。以下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生活即变化》,略有删减。
《生活即变化》,[英]朱莉娅·塞缪尔著,吕田妍译,企鹅兰登中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版。
祖母、母亲、爱人:
不同角色之间的家庭张力
艾丝特读了我的《悲伤的力量》一书后,写信想要见我。她描述她对治疗的需求时直截了当,让我觉得很有说服力。六个月前,她和第二任丈夫理查德的离婚协议终于敲定,而且她似乎过得很不错。“我的朋友都说我越来越好了,我经常探望我的儿子迈克尔以及他的两个孩子,还去美国看望过女儿瑞贝卡几次,甚至照顾过她两岁的女儿。我是平纳犹太教堂的活跃分子,我常去健身房,重新开始学习艺术,去听音乐会,读了很多书。我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也跟老朋友保持着联系。”
她告诉我,她今年七十三岁,五十岁出头就跟孩子的父亲离婚了。第二次婚姻的终结让她感到解脱,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失败感所掩盖。她辩称离婚就像死亡一样是一种损失,有其自身的复杂性、悲伤和痛苦。她来看我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过好自己不得不过的生活,而不是沉浸在恐惧和失望的情绪中,她一直对身边的人隐藏了这种情感。事实上,她已经在下意识地尽己所能来处理这种损失,这让我觉得我们的工作可能会有积极的结果——她已经站在自己一边了。我积极地回应,同意通过网络电话来谈一谈。
艾丝特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浓密的灰发齐肩,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衬衫。她给了我一个略带调皮的微笑,好像在说“我抓到你了”。我很感动,因为我意识到她立刻信任了我,好像她通过我的书早就认识了我一样,如此一来,我们就能跳过最初建立互信关系的前三四疗程。当我说话时,不需要说太多,这些话就能直接落进她的心里。她会判断我说的是否属实,让她的情绪反应浮现,然后找到词语来描述她的感受。她会不时地俯下身,记录一些笔记,以备之后认真思考。这种模式贯穿于我们的治疗过程中,并提醒我信任是关键:她知道我不会评判她,会对她坦诚相待,而我也全心投入到了她过去几年的生活中。我敢肯定,她可以凭直觉从我的眼睛中看出,我觉得她富有感召力。除了名人之外,我没有太多老年女性的优秀榜样。我对衰老的唯一印象是缓慢的衰弱和退化,这意味着我自己也害怕衰老。
艾丝特告诉我:“看你那本书时,我在看到关于父母去世的章节时哭了,而在伴侣去世的那一章没哭,这很可能说明了问题。”这让我们都洞察到,她在心里仍觉得自己还年轻。我们最初的治疗是为了在她脆弱时给予支持,同时揭示其他事情所要“说明”的状况。我问起了她跟理查德的关系如何。
经过几个疗程,艾丝特为我们阐明了他们之间的故事:她五十七岁时在一次会议中遇到他,当时她是活动组织者,而他是个工程师,来展示他的工作成果。从遇见的那一刻起,他就对她产生了明显的吸引力,也正是他对她的渴望让她印象深刻:他与她那相当保守的第一任丈夫截然不同。理查德承诺在感情上和经济上照顾她,让她过上一直渴望的稳定生活。认识他不到一年,她就离开在牛津的家,搬去跟他一起住,远离了以前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离开了她的两个孩子。她的儿子迈克尔当时二十三岁,觉得自己被母亲抛弃了,因此非常生气。理查德不愿意让她的孩子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使得冲突加剧。他们之间最初的热恋持续了很多年,他们互相激励,找到了一种对彼此来说既有趣又快乐的生活方式。
电影《恋恋笔记本》剧照。
断层线是理查德的控制欲,尤其是他在艾丝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竖起的那堵墙。这引起了无休止的争论,而且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艾丝特处于一种窘迫的境地,她觉得自己既是坏母亲又是坏妻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关系不断恶化,艾丝特告诉我:“让我选择理查德而不顾我的孩子是不可能的。最终这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会把我们割裂开来。”
艾丝特是第一个宣布他们婚姻结束的人,这让她想起了第一次离婚时的痛苦回忆。理查德很震惊,他没注意到他们争吵的警示信号以及艾丝特希望他改变的恳求。他被激怒了,竭尽所能地要夺回控制权:他拒绝搬出他们的房子,还用财务结算来作为惩罚她的方式。他拒绝跟她说话,而她诉诸法律抗争,度过了地狱般的一年。对艾丝特来说,独自生活,害怕孤独终老,经济上没有保障,这些在她的身体里激起阵阵的焦虑,使她身体虚弱,睡不着觉。她诉说着自己的内疚、解脱以及在争吵终于结束时感到的巨大悲伤,面对我大声哭起来。她哭的时候会在椅子上摇晃,握紧拳头来抗拒痛苦,然后深呼吸,感受着允许自己痛哭而得到的解脱。我们都知道,用语言识别出她复杂的情感并不能神奇地让它们消失,但这是促使改变发生的关键的第一步。
我建议她给理查德写封信,并不一定要寄出去。我刚说出口,她的脸就皱了起来,胸口起伏,抽泣个不停,想要说些什么。我轻轻告诉她先深呼吸,敞开了哭,直到她找到合适的话说:“是的,是的,这是我能做的。”接下来的几周,艾丝特给理查德写了封信,并一次次地修改。那是一封我从没读到过的长信。在她脑海里积攒了多年的话流淌而出,没有经过我的任何指导。她告诉我,在信里她谈了他们最初的爱情,结婚时的力量和幸福的回忆以及他们的困境。她写下了那些希望能和他一起解决的事情以及当冲突摧毁了他们的爱情时,她有多么悲伤。通过这封信,她开始以更加宽容的视角看待彼此,这也减少了她翻来覆去的思考以及想让他 理解自己的无止境的尝试。她本想以某种形式和他继续保持关系,但他坚决地将她从生活中剔除出去,并停止了一切联系。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损失,艾丝特觉得理查德的行为就像她已经死了一样,但对她来说,当她想要平静地面对时,这段关系仍然存在,而且没有得到解决。
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深入,彼此建立了信任。我简单但准确的反应,意味着艾丝特感觉自己被倾听了,关键是她真实的自己被看到了。我觉得她也感受到了我对她无声的关心和钦佩。艾丝特开始谈论当祖母的事,她本想做一个轻松而快乐的祖母,然而她办不到。她的朋友们不断告诉她,自己和孙辈在一起有多么开心,她会点头微笑,然而这并不是她的真实感受。她越来越焦虑,因为她的儿子迈克尔想带妻子出门度假一周,让她帮忙照看孩子。她虽然同意了,但却感到非常害怕——独自一人做这件事会很困难。如果有理查德在场,就算他不帮忙,也比自己百分百负责要好,她觉得心慌意乱。她知道会有愉快的时刻,但她感到压力巨大。她记起了上次照顾孩子们的场景:当他们搞得一团糟,或是不听话时,她不得不抑制自己朝他们大喊大叫的冲动。
我们意识到这与控制力有关:从她的童年时期就开始的控制。当她还是孩子时,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也没有抱怨过。因为担心得不到关爱,她不得不做个乖乖女,生活在她母亲严厉的管教之下。她四岁时,因为吃饭时吐西蓝花而被扇了耳光,早年的记忆让她的脸颊因为羞愤变得通红。作为一个母亲,这些遭遇不知不觉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对此她并不真正感到愉悦,因为出于同样的原因,她需要控制力,并且感到焦虑。照顾两个孩子是她的绝对极限。再多的话,她的脑袋就会变得“模糊”。
我们探究了她“模糊”的根源,发现她心底有一种来自父母的挑剔声音,不断地贬低着她。我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没有快乐的回忆,没有玩耍的经历,没有关于娱乐的身体记忆。她小时候从来没有拥有过,也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玩乐过。当开始明白这一点时,她的声音中流露出真正的悲伤,她迟疑不决地意识到,她内心的孩童从未被允许发脾气,现在则必须容忍她的孙辈们可能会发脾气。这触发了她内心的愤怒,因此变得“模糊”起来。
我和她一起想知道,如何才能抚慰她内心的童真以及如何才能将她脑海中关于母亲或祖母的完美形象抹去,让她接纳自己更为现实的凌乱形象。也许她可以发脾气——吐出西蓝花而不遭到指责。这种可能性激发了她的能量,她笑了,顽皮的一面变得生动起来,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刻。我告诉她,我在她身上看到的这种活力,胜过其他人评论她的那种不断担心的样子,她微笑着直视我的目光,然后走到一旁思考这件事。
艾丝特与孙辈们共度的一周非常成功。为了控制焦虑的情绪,她为自己的公寓安装了儿童防护装置,还安排了一大堆事情去做。她挑剔的声音偶尔会出现,特别是当她和其他祖母们在一起时,她觉得她们拥有自己所缺失的神奇的育儿技能。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总是有一些焦虑,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焦虑是否会加剧。但她身上闪耀着自豪的光芒,她对自己能做些什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孩子们在一起享受了真正的快乐。在她描述将孩子们推下滑梯后他们多么高兴时,我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那些情不自禁拥抱的时刻以及孩子们的阵阵笑声,如何以一种新的方式点燃了她的爱。作为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孩子,她克服了自己一些伤痛的记忆。照顾孩子让她疲惫,身体上也付出了代价——她的膝盖受了伤,背部也感到疼痛——这让她接触到死亡的气息。她在道别时随口告诉我,就像在评论天气一样,说她 害怕的是衰老的过程,而不是死亡本身。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悖论:当我们年老时,一旦意识到活力,就会不可避免地引发对退化和死亡的觉悟。
电影《夜晚的灵魂》剧照。
当艾丝特去找迈克尔时,她感到有趣的是,我们的治疗让她对周围的人有了更强的洞察力。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在场,她观察到他也不是个投入的祖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报纸,自言自语。艾丝特看到当第一任丈夫和她在一起时他是如何惹恼了自己,而现在,他也同样惹恼了她的儿子,这让艾丝特感到满足。她注意到迈克尔也没趴在地板上陪孩子们玩耍,他有些心烦意乱,而他的孩子们在争先恐后地吸引他的注意力,有时甚至很粗暴。他们没有听从父亲的行为指导,她反思了一下,发现他们想要的正是她小时候想要的东西:父亲的凝视、坦率的感情和他的时间。他们至少有父亲陪伴,而且不像她小时候那样充满恐惧感——他们甚至在父亲工作时给他打电话——但是他的忙碌以及他用来对抗真正的亲情的盔甲,仍然存在于他身上,就像他之前的几代人一样。
艾丝特的困境在于要不要对此说些什么,为这我们争论了好几次。这是她的角色吗?会不会被儿子认为是批评? 她有责任对此指手画脚,或是横加干涉吗?她和迈克尔的关系仍然脆弱,他觉得理查德从他身边抢走了母亲,多年后母子关系虽然慢慢得到重建,但他心中仍有很多愤怒,时不时会爆发出来,尤其在他喝完几杯酒之后。她尝试过写信给儿子,写了很多版本但都被她撕了。她认为他不会花时间好好读信的。她心中的母性想要帮助他,保护他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辙,找到一种方法,说出那些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了的心里话。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希望将来有机会,他们可以一起进行讨论,届时她能够承认自己的角色和感悟。治疗给了她穿越时空的能力,让她从七十三岁的祖母身份中走出来,并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学习。她强烈希望这种领悟能够向前迈进,改变她家庭未来的代际模式。
社会对单身老年妇女的歧视
艾丝特对婚姻终结的伤感贯穿了她大部分的治疗过程。她本身并不怀念理查德,但他们一起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断给她带来失落感。失去那么好的公寓着实让她烦恼,虽然她并不希望这样。尽管她为自己能过得称心如意而感到骄傲,但理查德的钱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不必再费心处理他们之间不断的争吵,这让她感到解脱,但她怀念那些彼此分享生活细微瞬间的简单陪伴:一起看个很棒的电视节目,以此从与交通或网络的日常斗争中放松下来。
有一种失落让我感到震惊,那就是社会对她恢复单身的反应。她笔直地坐着,握紧双拳,告诉我现在有些人是如何轻蔑地对待她的,就好像她已经跌落到了重要性等级的底层,说的话常被人不屑一顾。参加宴会时,人们会把她安排在也被认为不重要的人旁边,她对此心知肚明。住在朋友家时,她不再被安置在客房里,那是为已婚夫妇预留的,她只能住在阁楼的儿童房里,与里面的“蝙蝠侠壁纸”做伴。艾丝特第一次体会到,身为单身的老年妇女是多么不受重视,人们对她往往一瞥而过。
我们发现了理查德的存在如何在社交上给了她信心:面对外界时,夫妇二人是强有力的组合,而她现在感到无比的孤立无助。失去了能保护自己的夫妻关系的盔甲,她不敢再争辩,也没有勇气展现强硬的一面——这非常棘手,因为当她真的外出时,她会感到更加恼火。在21世纪,夫妻二人比独自一人坚强两倍的想法是错误的。或许这是我们原始的、本能的无意识反应,认为一个单身老人不再构成威胁,也不具有价值,可以被抛在一边。
离婚带来的另一类得失是友谊关系。人们必须忍受整个重新调整的过程。艾丝特觉得,其他女性将她视为潜在的威胁,而不是朋友。她认为有些朋友对她不忠实(为此她很气愤),特别是有个朋友曾与理查德共进晚餐,但对她撒了谎。其他朋友都很棒,她感到在他们面前敞开心怀倾诉悲伤,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深爱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都结婚了,尽管她从与她们一起的时光中获得了力量,她仍然意识到平衡已被打破,现在她是单身。她们回家都有各自的伴侣守候,而她回家却独守空房。如果有朋友带伴侣出席,聚会就变成了三人行,感觉很不对劲。她们的丈夫也有一种未说出口的紧张情绪,他们不喜欢她“偷走”自己的妻子 ,并对她们谈话的开放程度感到害怕:她对他们的了解远远超过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不过,当艾丝特回忆起她们是如何力争跟自己见面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们有时感觉到她在退缩,就会给她发短信坚持见面,因为她们担心她认为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
然而,尽管面临上述挑战,艾丝特仍精力充沛,享受着刚刚获得的自由。她在犹太教堂做义工,帮助难民,这让她觉得很有意义。她严肃地对待并采取措施以防患认知症:锻炼身体,参加艺术课程,练太极。我对她的活力感到钦佩,并且直言相告。她不会用“一把年纪了不能尝试新事物”这样的陈词滥调来限制自己。有一次,艾丝特低下头,羞愧地低声说,她不停地想着男人。她咬着嘴唇,斜眼看向一边。犹太教堂里的某个男人让她觉得很有魅力,她为在他身边时感到的性吸引力而尴尬。我不知道她的羞愧是否源自与她年龄或宗教相关的性压抑。我们试了几条死胡同,最后发现这来自她早年时为母亲感到的耻辱,她的母亲是个调情老手。她爱好勾引男人,当然,自己的丈夫除外,她对他不屑一顾 。这在艾丝特心中留下了一条无声的禁令:不准调情。
我承认早年经历的影响力,但我更看重它的另一面,这样的经历让她成为一个充满生气和魅力的女人,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我还提醒她,最初联系我就是因为她很孤独。她笑了起来,我们一致同意,被人渴望是令人愉悦的。随后,就像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在椅子上坐起来,交叉双臂,提出了一个精彩的论点,说明她为什么不愿意也不能够进入另一段恋情中。她的孩子是那么需要她的全心照顾,而且她想要自由地去美国看望她的女儿瑞贝卡。
我在心中暗笑,争辩越激烈,感情就越强烈。未来的一段关系已经播下了种子,我为此感到高兴。
接下来几个月,艾丝特的适应能力继续增强。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外出旅行和陌生的地方越发令她不适,但去美国探望女儿的过程仍令她愉快,她对她们之间简单的关系感到高兴。她在犹太教堂的工作和人脉是有益的:她的犹太意识,对某个族群的归属感,都在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加,并在很多层面上支撑着她,尽管她不经常去做礼拜。
她对迈克尔的关注和忧虑反复出现,我认为他们对彼此似乎有一种矛盾的心态。无论抱持着哪种情感,总有另一种情感同时存在着,比如迈克尔对她的愤怒就表明,她对他有多么重要。我怀疑他们已经陷入了这种沉默的窘境:她与理查德在一起后缺位的那些年,似乎使迈克尔认为他有无限的权利来惩罚她,而她的职责就是顺从,否则她就莫名地又变成一个糟糕的母亲。我在她眼里看到了诧异的神色,似乎她本能地想要同意我的观点,但过了一会儿,她原有的批评声音开始与她新的认知做斗争。她微笑着表示,“你说的可能有道理”,随后想知道她应该怎样与儿子坦诚交谈,才不会引发一场激烈的争吵。最后她激动地说:“养育孩子这件事就是没完没了,不是吗?”我们都为这个事实笑了起来,我表示同意,但补充说这是会变的——它可以改变,并且当孩子长大时,需要做出改变。
重新接纳自己,
年老也能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再次见到艾丝特时,她一开始就咯咯傻笑,将刚刚修过的深红色指甲按在脸颊上。“一周的时间很长,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遇到了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就像坐火箭一样。九天感觉像是九个月。”她在一场讲座上遇到了彼得,后者邀请她在第二天一起喝咖啡,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尽可能地在一起度过每分每秒,有说有笑,直抒胸臆,爱意绵绵。当他们不在一起时,也会接连打几小时电话,或是不停地发短信。聊天,说笑,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分享给对方。彼得比艾丝特小几岁,是一名科学记者,他离过两次婚,有个女儿。他在十五年前经历过一次严重车祸,一条腿因此截肢,为此他有点难为情。这意味着他们还没有发生关系,但他说 :“我们没有做爱,但我们的大脑已经做爱了。”艾丝特有着同样的感受,她傻笑着告诉我,一想到彼得,她身体的欲火就被点燃了。
艾丝特想用从前两段恋情中总结出的智慧提点这段关系,在进行艰难对话的同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她不想重复和理查德在一起时那种窒息的感觉。我告诉艾丝特,她脸上的喜悦让我心潮澎湃。我能感觉到恋爱的感染力,这给了她无穷的能量和乐观的态度。被一个男人渴求和想念,成为热望和关注的焦点,满足了她内心深处的需求。这种认可让她哭泣,她告诉我“它让痛苦变得清晰可见”。她清楚自己余生还想再爱一次,但没想到能够获得这份爱。现在,通过与我的交谈,她想抓住这次机会,她意识到这在任何人的生命中都是罕见的,尤其是在她这个年纪。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的关系进展迅速。对艾丝特来说,最重要的是彼得想见见她的孙子孙女,并和他们一起玩得很开心。这一点就足以打破她可能遇到的各种阻碍。彼得跟理查德完全不同。他跟她的儿子见了面,而且相处得不错。他们与重要的朋友和家人共度时光,每个人都为他们感到高兴,这让艾丝特觉得非常感动。一位结婚四十七年的朋友发出了羡慕的叹息,为此她笑得合不拢嘴。幸福从她身上倾泻而出:她无法阻止脸上的笑意,她对生活感到乐观,对自己充满信心。
电影《廊桥遗梦》剧照。
幸福生活的下一篇章需要一些现实的检验,这让艾丝特感到惊讶。我感兴趣的是,自己就像听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谈论一段新恋情一样,听着艾丝特谈到为了回应彼得最近的唐突行为,有些日子他们发的短信变少了,然后在某个晚上,他们都被“击倒了”,最后一起上了床,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他很显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让她感到不安,担心他可能不如自己一开始想得那么善良和坦诚。
艾丝特能感觉到轻飘飘但又如同钢铁一般的伤害、拒绝和无助,这与她过去的经历遥相呼应,让他们两个都望而却步。她也能感觉到乐观的心态在萌芽,想对他更加坦率,让彼得知道她渴望拥抱他,也渴望他的拥抱。这些都是她在他们喝咖啡、看报纸的时候想到的。她的感受,她的担忧,她的心事重重,她想要和不想要的,都是对爱情的普遍反映。情感不会老去。我看到艾丝特平静下来,因为她开始明白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有痛苦的恋爱经历,现在自然开始发挥作用。金色的雾霭已经散去,他们都有优势,也有弱点,这样的现实近在眼前。在谈论彼得时,她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正要问我一个问题,“你觉得 ”,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她抽泣不已,结实的身躯不停摇晃,因为她立刻就知道了答案。她在想,自己对彼得退缩的恐惧,是否与当年她父亲的漫不经心有关。其实她内心深处明白,确实如此。那个四岁的小女孩对父亲关爱的渴望,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一直在伤害她,该死的。然后,她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
他们度过了一段冷却期,几个星期后开始断断续续地交谈,她认为一切都结束了。这件事带来的痛苦深深印在她脸上。她无法集中精力,不能安定下来,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一遍又一遍地回顾他们之间不同的对话,想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有哪些话没能说出口,自己如何才能让他回来。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段关系上,在手机上写了一些没能发出去的信息 ,看到彼得在线,就想象着他是否也在想她。
数周前,他们订了票要一起去听本地的音乐会,最终两人还是一起去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缓慢地恢复了联系,并由此更加理解和信任彼此。他们还理清了导致彼此关系破裂的敏感问题。
艾丝特告诉我:“我现在了解自己了。我可以走进自己的内心,选择如何与他相处。我会更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核心感受,无论好坏。”艾丝特脸上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告诉了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她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开心,也变得更加现实 。
这意味着她现在不需要我了:她已经完成了从已婚到单身的过渡。她做了必要的功课,以适应这种新生活。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陈词滥调相反,艾丝特在她的人生观和感情观上已经做出了非凡的转变。她审视并理清了过去经历中许多痛苦的深渊:其中一些由她重新构建,痛苦已经淡化;另一些则是如何改变的教训。她已经接受了离婚的事实,甚至敢于信任重新开始一段关系。最重要的是,她开始信任和珍视自己。她带给我的馈赠,是对一个七十多岁的女性脸上无限喜悦的记忆,她充满好奇、活力和魅力,等着她的是无限的人生。
原作者 | [英]朱丽娅·塞缪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