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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崇高的思想就不可能生存

2021-11-12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21年11月11日出生在俄罗斯的一个并不富裕的军医家庭。他患有癫痫病,9岁首次发病,之后间或发作伴其一生。1845年,在涅克拉索夫的鼓励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他的处女作——书信体短篇小说《穷人》,在当时广获好评。184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空想社会主义感兴趣,参加了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革命活动,后因牵涉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而被捕,并于11月16日执行死刑。在行刑之前的一刻才改判成了流放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变,同时癫痫症发作的也愈发频繁。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返回圣彼得堡,次年发表了第一部长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188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准备写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2月9日他的笔筒掉到地上,滚到柜子底下,他在搬柜子过程中用力过大,结果导致血管破裂,当天去世,弥留前妻子为他朗诵圣经。葬于圣彼得堡。

今日,是俄国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 — 1881)诞辰200周年。本文约9339字,建议安静的用20分钟品读这位文学大师的思想。

01.

“他认为,可以告诉人们,他们应该做什么,他们应该怎样生活。”

毫无疑义,在俄国公众中有这样流行的说法,作家为读者而生存。反过来说,读者为作家而生存。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的言论并不是为了在人们中宣扬自己的信念和阐明相关的问题。他们自己也在寻找着光明。他们并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认为的光明就正是光明,而不是骗人的不定的火光。或者甚至比紊乱的想象的错觉更坏。他们把读者看作见证者而吸引到自己这里来。他们想从读者那里获得自我思考和希望的权利,即生存的权利。

唯心主义和认识论警告他们:他们是疯子,是精神失常的人、犯人、死人。而他们却在发出最后的呼吁,希望这一可怕的判决将引起人们的注意……也许大多数读者不想知道这一点。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的作品的意义不在于回答,而在于提问。这一问题就是:人们究竟有没有为科学和道德所不容的欲望,也就是说,是否存在着悲剧哲学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作品拼贴

显然,不管长篇小说的情节怎样,无论如何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真正悲剧不在于,他决定违法,而在于他认识到自己无力迈出这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是杀人犯,他没有任何罪过。放高利贷老太和利扎韦塔的故事是捏造的,是诬告、冤枉。并且伊凡 卡拉马佐夫后来也没参与斯梅尔佳科夫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诋毁了他。所有这些“主人公”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血肉相连的。他们是超然世外的幻想家、浪漫主义者、未来的完美和幸福的社会建设计划的制定者、人类的忠实朋友。他们突然为自己的清高和超然世外感到惭愧,认识到,关于理想的言论是空洞的废话,没有给人类财富的宝库带来任何一点东西。他们的悲剧在于不能够开始新的、另一种生活。因此这一悲剧的悲惨程度是非常深的,且毫无出路,以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难用自己笔下的主人公杀人的痛苦折磨作为原因,来构造悲剧。

然而凭着这一点就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犯罪心理研究的内行和专家,这是没有一点根据的。尽管他熟悉苦役犯,但他是在监狱里认识他们的。他们过去的自由生活,他们的犯罪历史对于他来说就和我们一样也是秘密的。罪犯关于这一切是从来也不说的。而告诉我的是创作的虚构。然而依我看,在这方面没有必要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古代歌手那里就已有虚构了。确实,每天夜晚都会有诗神飞到他们那里,托给他们一些绝妙的梦。到天亮时,阿波罗的热爱者们就把这些梦写下来。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地下室里的人,一个苦役犯,一个俄罗斯的文学家,一个把女人裙子拿到贷款处去抵押的人。这一切神话对于他是不合适的。他的思想在自己个人的心灵沙漠中徘徊。由此它经受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卡拉马佐夫以及地下室人的悲剧。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罪与罚)》(2007)剧照。图为拉斯科尔尼科夫和拉祖米兴。

这些无罪的罪人、这些无过的良心的遣责就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多人物的长篇小说的内容。这内容包含着他本人、现实以及真正的生活。其余的一切则是“说教”。其余的一切是由旧建筑的碎片急忙盖起的可怜的窝棚。谁需要它呢?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必须指出这一点)曾赋予自己的说教以很大的意义,就像托尔斯泰伯爵、尼采以及几乎所有的作家那样。

他认为,可以告诉人们,他们应该做什么,他们应该怎样生活。当然,这些可笑的意见永远也只是意见。人们过去和现在都不会按书本去生活。

02.

“他整把整把地把善扔给他们。”

在《罪与罚》的结尾,您会读到下面一些耐人寻味的句子:

“……然而这已是一个新故事的开端,这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如何逐渐获得新生,逐渐蜕变,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逐渐认识到迄今为止他完全不了解的现实。这可以成为一篇新小说的主题,——但是我们现在的这篇小说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话没有做出庄严的诺言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像一个老师那样,承担起义务来告诉我们这一新的现实、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新的出路吗?但是教师并没进一步许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前言里,这已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的作品,我们重新遇到了同样的许诺。一部长篇小说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够的。为了描写自己的真正的主人公,他还需要一部长篇小说,尽管在洋洋一千页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应该有足够的篇幅来写“新生活”。而且要知道,在《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之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了整整三部长篇小说以及一切重要的作品:《白痴》《少年》《恶魔》!但是都没提及诺言。显然,写梅什金公爵的《白痴》不能够算。

▲《Идиот(白痴)》(2003)剧照。图为罗果仁和梅诗金公爵。

陀思妥耶夫斯基理解并善于描写的仅仅是不安定的、矛盾的、探索的心灵。只要他一努力描写探索清楚的、平静的、理解透彻的人,他就立即会落入可耻的陈腐思想之中。请想一下佐西马老人关于“人们的未来的,已经是完美的联合”的幻想。难道这些幻想不带有最陈腐的未来性(Zukunftsmalerei)吗? 这种未来性即使是在地下室里被嘲笑的社会主义者们也早已加以拒绝了。然而在所有这种情况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不愿意去想。他不加选择地在必须的地方挥舞着手,在斯拉夫主义分子那里,在社会主义分子那里,在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中。

显然,他自己感到,他的任务并不在于此,并且十分粗心大意地对付着它。但是他却不能够拒绝道德说教和预言。因为只有这一点把他和其余的人联系起来了。人们最容易理解、评价他身上的这一点,由于这一点人们把他抬到了先知的地位。然而没有人们,完全没有人们是不可能生活的。马尔梅拉多夫说:“让任何人可以去任何地方,要知道这是应该的。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必须应该去任何地方。”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需要大家可以接受的礼服。

要知道,这对于说着地下室人的话、屈从于苦役、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头脑中的一切“独创”思想的人来看是不合适的。人们不愿听见这种人,把他们赶走。人们无论如何需要唯心主义。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整把整把地把这种善扔给他们,因为最终即使他本人也有时开始思索,这样确实没有任何价值。

03.

“用自己的眼晴洞察一切、用自己的双手感触一切的人。”

然而这仅仅是有时,过后他就又自我嘲弄起来。关于伟大的宗教大法官的传说是说谁呢?谁是那位亲身给人民面包的红衣主教呢?难道这个传说不是象征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预言“活动”吗?奇迹、秘密、权威——要知道这些因素,只有这些因素构成了他的说教。

无疑,陀思妥耶夫斯基故意不把主要的东西说完。这位大胆着手修改基督教的伟大的宗教大法官本人竟是如此软弱和可怜,就像他所蔑视的那些人一样。他极其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作用。他所能够说出的仅仅是真理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可怕的部分。人民从他那里不加分析地、毫不检查地接受了理想。然而这仅仅是因为,对于人民来说,理想是一种娱乐、是外表的东西。除了他自己表述的那些话以外,孩子的、天真的、还没有怀疑的信念不要求他说出更多的东西。因此人民几乎跟在任何一个想领着他们前进的人后面走,并且很轻易地就更换自己的礼服:时而愿国王死,时而又呼国王万岁(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然而老的、长期受到思想磨难的、痛苦的红衣主教却自认为,他的虚弱的思想能够帮助那些混乱的群众确立一个坚定的方向,应该对千百万人行善……这种错误是多么幸福和奇妙呵!要知道,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不是一个伟大的宗教大法官拥有这种想法。所有的说教者在任何时候都想把世界控制在自己手中,他们在把自己的信徒引向幸福,引向欢乐,引向光明!

▲《卡拉马佐夫兄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宗教大法官》一章的插图。图为降临人间的耶稣。

其实羊群需要牧羊人要比牧羊人需要羊群更少些。如果伟大的宗教大法官没有高傲的信念,那么他会怎样呢?没有他全人类会灭亡吗?他生活得如何呢?正是这位机智敏锐的深邃老人在我们人的一切秘密中不能够看见对于他来说是最主要的一点。他不知道,不是人民的一切归功于他,而是他所以有信念应归功于人民,哪怕这一信念只告诉了他一点长期的、愁闷的、痛苦的和孤独的生活。他用自己的关于奇迹和秘密的故事来欺骗人民,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副一切都知道和一切都理解的权威模样。他把自己称为上帝在人世间的全权代理人。人民信以为真地接受了这一骗局,因为人民并不需要真理,不想知道真理。但是尽管红衣主教老人具有自己的一切几乎是长久的经验,具有好钻研和不疲倦的精明头脑,却也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为自己设置的骗局的牺牲品。他把自己想象为人类的行善者。他需要这一骗局,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获得自己的信念,他就从他曾鄙视的、渺小的人们手中得到它。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并没相信这一骗局。他不能够满足于这种“自己的信念”。尽管他非常美妙和诱人地善于谈论自己笔下的伟大的宗教大法官的“高傲的孤独”,但他却知道,这些崇高而伟大的字眼所组成的一切冠冕堂皇的假面舞会仍然不是他本人需要的,而是别人,是人民需要的。高傲的孤独!难道当代人会独自高傲吗?在人们面前、在语言中、在书本里一一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是当谁也没有看见和听到它的时候,当人在宁静的半夜,在寂静和沉默中总结自己的一生时,难道他能够使用哪怕是一个大的字眼吗?普罗米修斯很好,他在任何时候也不独自一人,宙斯总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有仇敌,他曾以不屈的方式和高傲的语言来辱骂和激怒仇敌,这说明“一种情况”。然而当代人,拉斯柯尔尼科夫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不相信宙斯。当人们离开他的时候,当他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他不由地开始自己说出真理,我的上帝,这是多么可怕的真理呵!

▲《灵床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凡·克拉姆斯科伊绘于1881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思考是(尤其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但我们看来,反正都一样):

他把牙咬得咯吱直响,补充道,我所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虱子,是因为也许,我自己比一只被打死的虱子更可恶、更齷龊,我早就预感到,在我杀人之后就会对自己说出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和这一恐惧相提并论的吗!噢,卑鄙,噢,可耻!噢,我怎样理解先知,带着军刀,骑着马:阿拉伟大,顺从吧,颤抖的坏蛋!对的,先知是对的,当他在某个地方,在街上横着排开一个好——好——好的炮兵连,并且向着无辜的和有罪的人横扫过去的时候,这甚至无须说明。顺从吧,颤抖的坏蛋,别去希望了,因为这不是你的事!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不宽恕坏老太太。

……

这种一般的“惩罚”迟早总在等待着一切“唯心主义者”。对于每一个唯心主义者来说,末日迟早要到来,他恐惧地并且咬着牙喊道:“对的,先知;顺从吧,颤抖的坏蛋!”早在300年前最伟大的诗人就对最伟大的唯心主义者作出了可怕的判决。请想一下哈姆雷特的疯狂吼叫:“时代的联系完蛋了!”从那时起这句话在作家和诗人的笔下不断以各种各样无穷的方式出现。但是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想直率地对自己说,既然没任何东西能把破裂的链条联系起来,那么就不可能重新把时代引入它已脱离的轨道大家都在做再三的努力,力图恢复旧的幸福的幻影。人们不倦地对我们喊着,悲观主义和怀疑主义毁坏了一切,需要重新去“相信”,“返回过去”,成为“简单的人”,等等。人们始终认为,旧“思想”是联系一切的基础,并且努力拒不思想,在思想中总是蕴藏着我们的不幸。

▲《白痴》中梅诗金与罗果仁交换十字架,德裔美国插画家Frtiz Eichenberg作于1956年。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你们声明,他“就真想用剪刀把自己和大家以及一切在这一瞬间剪开”的时候,你们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些什么呢?你们会让他去对别人行善吗?然而他早已尝试过这条道路,并且写出了“伟大的宗教大法官”。只要谁愿意, 就让他去鼓吹崇高的真理和骗局吧,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知道,如果时代的联系在于此,那么它已经永远被毁坏了。

他说出这一点的时候,不是一个刚刚开始写作的一知半解的爱好者,而是一个能用自己的眼晴洞察一切、用自己的双手感触一切的人。

04.

“任何东西都不能够证实一个人命运中的无意义和荒唐的行为。”

在第五本书《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第四章标题用了一个词“暴动”。这就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不想为恢复旧的“联系”而张罗,而是准备尽一切努力来表明,这里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希望。伊万 卡拉马佐夫起来反对当代道德观中的牢固基础。这一章直接是由下面的话开头的:“伊万说,我应该向你承认一点:我从来就不能够理解,怎么会喜欢其他的人。我以为,恰恰是别人オ不可能喜欢,而难道会喜欢陌生人。”阿辽沙打断了兄弟的话。他本应该向我们表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不同意伊万的意见。然而我们已经习惯于这位青年人的一贯言论,而且他的言论很少使我们费解, 况且,记忆告诉我们另一段话,这一次已经直接来自作家在1876 年间的笔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里说,我声明,没有对人类灵魂不朽的一致信任,全人类的爱甚至是完全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和完全不可能的。

▲《Бра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卡拉马佐夫兄弟)》(1969)电影截图。图为斯乜尔加科夫与伊万·卡拉马佐夫。

事情很清楚:在伊万 卡拉马佐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言论之间,没有任何差别。伊万 卡拉马佐夫确实一直在说着那种意见,灵魂不是不朽的。真的,他并没为自己的“意见”提出任何根据,然而要知道,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提出自己的观点时也“暂时没有依据”。无论如何,无疑,不管是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还是作者,都不相信“爱他人”的思想观点。如果方便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走得比伊凡 卡拉马佐夫更远。他写道:

况且,我肯定,当我们完全确信人类因意识到自己完全无力帮助受苦的人,或者给他们一些好处,减轻他们的负担而感到痛苦的时候,那么这种意识甚至可能在我们的心中把对人类的爱变成对人类的恨。

这时没有出现拉祖米欣,没有人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他的思想是非常独特的,这难道不可惜吗?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文章里,要知道也有类似的内容:良心允许对人们的仇恨!如果不能够帮助他人,那么就不应该去爱他。然而,要知道,正是那些一般希望得到我们的爱的人绝大多数是不能够帮助的,我已经不是在说全人类了。人们曾经大肆宣扬受苦受难者,为他流泪,把他称为兄弟。现在这种情况少了。人们无论如何想来帮助他,力图使最底层的人不再是最底层的人,而成为上等人!如果这个不能实现,那么爱就见鬼去吧,取代它的就是永恒的仇恨………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认为,在引了上面几段话以后,人们就不会再把他和阿辽沙混淆在一起了)已经不再相信爱的万能了,并且不珍惜同情和感动的眼泪了。对于他来说, 无力帮助是最终的和毁灭一切的结论。他在探索力量、权威。你们在那里会发现,他的最终、最真正、最秘密的目的是追求那个由尼采已明确表述过的权力意志。他能够在自己任何一部长篇小说的结尾,像尼采那样用大黑字母写下这些话,因为在这些话中包含着他的一切探索的思想!

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创作活动的基本任务,由于巧妙地蒙在小说表面的复仇思想里,而变得隐蔽起来。轻信的读者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确实是审判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法官,而不是被告。然而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问题就非常清楚,作者的意图已不会有任何疑义。

▲《Бра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卡拉马佐夫兄弟)》(1969)电影截图。图为阿辽沙·卡拉马佐夫与佐西马长老。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有罪的”,根据他自己的坦白,他犯了罪,杀了人,尽管这种坦白是因痛苦折磨所迫的,所以是不可信的。人们正在摆脱痛苦的责任,无论它们多么可怕。伊凡 卡拉马佐夫知道这个逻辑。他明白,如果把自己的命运提出来讨论。那么人们立即就会揭露他,无论如何他“吃了果子”,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样,也就是有罪的,如果不是在行为中,那么也是在思想之中。所以他不想谈论自己。他提出了关于孩子的非复仇泪水的著名问题。他对兄弟说:

告诉我,我自己直接叫你,回答:想一想吧, 你自己建造起了人的命运大厦,目的在于使人幸福。给人们,最终,和平和平静,然而,为了这一点,你必须一定要去折磨唯一的最小的创造物,这就是孩子本身,他用小拳头描着自己的胸部,这座大厦就是建立在他的非复仇泪水之上的。你愿意以这些为条件来当建筑师吗,告诉我,别说谎。

阿辽沙也低声地回答着这一问题,就像梅什金公爵回答伊波利特那样,当然,回答却已不同。没有用“宽恕”这个词,并且阿辽沙直接拒绝了提出的建议。他现在公开发表了声明,这在《地下室手记》及其注释中已首先作了说明,从最远古到最当代聪明人想出的一切,一句话:

任何东西都不能够证实一个人命运中的无意义和荒唐的行为。

▲《Идиот(白痴)》(2003)剧照。图为梅诗金公爵。

05.

“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崇高的思想就不可能生存。”

当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杀人以后就确信,他永远不会返回过去的生活的时候,当他看见,世上最喜爱他的亲爱的母亲不再是他的母亲(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谁能够想象这些恐惧可能吗?),并且那个同意为了他的前途,永远做卢任的奴隶的妹妹——已经不再是他的妹妹的时候,他本能地跑到索丽娅 马尔梅拉多娃那里去。

为什么?他在这个不幸的、没有文化的、一无所知的姑娘那里能够找到些什么呢?为什么他宁愿选择这位沉默寡言的和顺从的姑娘,而不愿选择很善于谈论崇高品德的、自己的、可靠而忠实的朋友呢?他甚至根本没有记起拉祖米欣!尽管这位朋友随时准备帮助人,却不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秘密。

也许,他还是要建议人们从善并且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可怜的良心!但是拉斯柯里尼科夫想到善,就怒气冲天。在他的思想中已经能感觉到绝望的激情, 这一激情后来给伊凡 卡拉马佐夫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既然这是很值得的,又为何要去说这讨厌的善和恶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的就是讨厌的善和恶。要知道,人的胆量不能够再使他继续往下说了。要知道,不仅在书籍里,而且在人们的心中,我们的一切希望至今都一直在于相信,为了善战胜恶,牺牲任何东西都没什么可怕的。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人来,他庄严地、公开地、几乎一点也不害怕地让所有的人千百年来一直顶礼膜拜的东西见鬼去了!但人们很容易受骗,从阿辽沙的可怜的闲话中来谅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伊凡 卡拉马佐夫的可怕哲学。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罪与罚)》(1970)电影截图。

在整个俄罗斯文坛上只有尼 康 米哈依洛夫斯基一位作家感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残酷的”人,是自古以来大家一直认为的敌对的黑势力的追随者。甚至即使是他也没想到这一敌人的整个危险性。他认为,只是应该揭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恶意”,用现代的名字来称呼它,以便永远消灭它。在20年以前,他不可能想到,地下室思想注定很快重新复兴并且提出自己的权利,不是胆怯地,不是用熟悉的、缓和的老套话来掩盖,而是大胆地和自由地充满必胜的信心。

“讨厌的善与恶”看起来似乎是出于和长篇小说作者格格不入的人物口中的一个偶尔的句子,现在却成为了一个“在善与恶的彼岸”的难解的公式,并且这一公式向至今为止的一切智者的信念提出了挑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善”究竟在什么面前低下了自己的高傲的头呢?卡拉马佐夫谈论关于遭受痛苦折磨的孩子的命运。然而拉斯柯尔尼科夫要求为自己回答,只为自己。在善那里他找不到合适的回答,他就抛弃了善。请想一下他和索丽娅 马尔梅拉多娃的谈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来找她不是为了忏悔。因为他感到自己无论如何是无罪的,并且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为了按照习惯的方法才指责他杀人。这就是他的思想,已经是最后的、在苦役中的思想:

噢,如果他能指责自己(指在杀人时),他该是多么幸福呵。他那时会忍受一切,甚至是羞愧和耻辱。然而尽管他严厉审判自己,但是他的残酷的良心在他的过去,除了失算之外没有发现有任何特别可怕的罪过,而失算是任何人都可能会有的…他并没忏悔自己的罪过。

这些话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整个可怕的历史的总结。他竟不知道为什么郁郁不乐。他的任务,他的一切努力现在都在于,证明自己的不幸,使自己回生,在他的眼中,任何东西,全世界的任何幸福,任何随便哪种思想的胜利都不能赋予他个人的悲剧以任何意义。这就是为什么他只对索丽娅·马尔梅拉多娃说,他请求她给他读拉撒路的复活。无论是山上的说教、还是法利赛人和收税吏的寓言,一句话,任何由《福音书》译成当代伦理学的东西,按照托尔斯泰的公式“善、兄弟般的爱一一就是上帝”,都不能使他感兴趣。他审问这切,就像托尔斯泰本人一样,感到并确信,从自己作品的一般内容里单独抽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是真理,而是谎言。虽然他还不敢想到,真理不在科学那里,而在写着:“忍耐最终获得解脱”(《马太福音》,10:2)的那些费解和秘密的话的地方,但是他一直试图把目光投向索丽娅赖以生活的那些希望。

他想,要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最底层的人,要知道她凭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样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也许从她的身上我会了解到,学者拉祖米欣不能向我解释的一切,会了解到,甚至一颗充满无限爱,准备牺牲一切的母亲之心所无法预料的一切。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罪与罚)》(1970)电影截图。

他借口,考虑自己的痛苦就是,用当代科学的语言来说,“是个利己主义者”,竭力在自己的记忆中重新恢复《福音书》的那个概念,即不拒绝孤独的、被杀害的人的祈祷和希望。他知道,在这里,他的悲痛会被察觉,人们不会用思想来折磨他,允许他说出一切关于自己的内心的可怕的真理,说出他诞生到上帝创造的世界上来时所带来的那个真理。然而他所以能够期待这一切,仅仅因为还没缩减的并没经科学和托尔斯泰伯爵修改过的、索丽娅读的那本《福音书》,因为写着拉撒路复活的传说和其他教诲的那本《福音书》。在这本《福音书》中,况且,拉撒路的复活本身就表明创造奇迹的巨大力量,它阐明了对贫乏的、欧几里得的人类智慧非常费解的其他话。就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只在拉撒路的复活中寻求自己的希望那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在《福音书》中看到的不是这种或那种精神的说教,而是新生活的保证:

他写道, 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崇高的思想就不可能生存。而崇高的思想在地球上只有一个,正是人的灵魂不死的思想,因为人赖以生活的一切其余的“崇高的”生活思想都只是由这一思想派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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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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