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散文选读:《我看过的第一出戏》《荀家院》
我看过的第一出戏
我这辈子真没少看戏,学生时代用零花钱去买马、谭、张、裘的退票。后来在中国京剧院工作时,开始直面研究起李、袁、叶、杜,看戏变成职业行为,看戏就多不胜数了。看戏不用花钱,好戏还得排队,一切得看我的时间与兴趣。这时之我已成为京剧界的一杆笔杆子,看戏是为了研究,换言之,花自己的时间看戏,是为了写文章甚至是写书。所以一出没看过的戏摆在那里,总要在内行圈子里打听打听,问一个值得不值得(看过再动笔写些什么)。这样一说,我处在那个意识形态色彩还很浓郁的年代,说一句很不得体的话,那就是自己如何看戏,关系到让其他人是否看戏的问题。这样讲,就容易显得我狂了,从务实的角度出发,我尽早看上好戏,也会对行内评论或创作出好戏有益处。
徐城北
尽管这样讲,我还是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次看戏:那是在1947或1948年,我五岁或六岁时,那天不知道祖父怎么有空,就带我出城听戏——爷爷家住和平门,是去前门外的中和戏院。那天是出大武戏:李万春的《十八罗汉收大鹏》。这戏后来听天津张世麟也唱过,知道它属于一出荒诞不经的神话戏,写如来佛带领十八罗汉要捉拿大鹏鸟回到西天接受处罚,十八罗汉各有武器与本领,与大鹏鸟打打闹闹老半天,总也制伏不了大鹏鸟。最后,还是如来佛亲显法力,才收服了门中这个败类。从演戏与看戏的角度说,是大鹏鸟1打18,大鹏鸟武艺相对高些,但那众多罗汉也未必都是乏走狗。他们每个都有很异样的造型,还需要很别致的武器,然后与大鹏展开很怪异的格斗。结果是大鹏鸟一边打一边玩,当然是罗汉们输了,才由如来佛出面收拾残局。因此在李万春及张世麟的演出当中,武打设计的“档子”一定要引人入胜,罗汉们一定不要溃不成军,否则这1打18也就无法成戏了。我在看李万春团队演出时,由于当时还是儿童,所以对《西游记》更感兴趣,看戏过程中往往把舞台表现与神话小说挂钩。等几十年后看梨园其他人再演,就习惯从京剧史的角度评量,甚至联系到当年李老万如何与张翼鹏(盖叫天之子)打对台的轶闻轶事。
如今还说这个戏的结尾。大鹏鸟寡不敌众,被众罗汉逼到了台口一侧,这时他头的上方忽然落下一张大网,让他在网子里搓手顿足痛苦万分。而脸涂金粉的如来佛出现在天幕之前,此际只有他在放声大笑!幼小之我忽然感到一种揪心的疼,本领如此高强的大鹏是何时投奔在如来手下,这实在是不智的行为,只怕他此番之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了。
我忽地又想起汪曾祺先生当年给我一本书写序中提到,说我干京剧是“自投罗网”。站在今天回望当年,干什么不好呢,非要投奔已经不景气的梨园!诚然,梨园是有许多旧习气的,时代新人是很难进入的,但业已进来的人却又不舍得离开它,并且跟它的毛病斗争得有滋有味呢。我是中年进入,跟它周旋了后半生,的确如汪先生所言我是“自投罗网”——一方面,我在其中湿过鞋,脚上也沾过泥。但在其中我也看见外边不容易见到的人生。它远比一般的场合要恢弘有趣。如今年纪老了,回忆后半生的生涯,真是不曾虚度,即使是到今天的剧团去找,有些场景还都几乎消失了呢!说梨园也属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真是一点不假!如果有下辈子,是否还愿意来梨园蹚一脚泥?我不无顾虑,但仔细思想过后,觉得这辈子的瘾头还没过完。
荀家院(节选)
张伟君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的夫人,我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认识了她。每次到宣武区山西街的荀宅,她总是很热心地“留”我说话。每次都是让我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听她一个人静静地独白——她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自己也仿佛有些预感似的,总是要把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感慨“倒”给我。
她讲过这样一件缥缈而又细腻的往事:在荀先生中年大红大紫之际,她和众多的妙龄女郎均倾倒于荀,甚至“争着抢着”要嫁给荀。无奈荀的身边已经“有人”,她后来只能另外结婚。结婚后照样看荀的戏,甚至每天早晨上班都有意骑车经过荀家。荀当时住在西单西侧路北的第一条胡同里。在每早固定的那一刻,荀就站在自家的门口,默默看她骑车经过。荀瞅瞅她,她瞅瞅荀,有时候笑笑,大多时候则沉默,因为想笑而又笑不出来。这时两人之间,是一种“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尴尬境地。不见时想念思盼,见到了反倒不敢正视。若干年后,荀“身边的人”走开了,后来伟君也离了婚,终于来到了荀的身边。这一来就是几十年,一直到荀生命终结时,伟君一直守在荀的身边……
张这样描述她和荀当年在小胡同中的对视:“那条胡同毫无特别之处,但对于荀先生和我,每一个大门以及每一处破墙(甚至是破墙凸露在外的烂砖头),都变得温馨多情。这是我俩生命的转折点……我们后来搬过几回家,荀先生去世后,我又独自去到那儿,总想找回点记忆。可惜景象全变,解放不久,为了扩宽西长安街,把南面临街的那条胡同整个拆了。这使原来胡同北面的墙壁陡然临街,于是刻意翻修,样子阔气了,可完全不是当年的破落而又温馨的感觉……”
张伟君在荀家院子中
这荀宅院落,初看未见特别。但经张伟君一叙述,我顿时就情不自禁了——
张说,自己爱养花,荀则爱种树。对于花、树之别,荀曾有一番议论:“花开人人喜,难有百日红。老舍年年送我名贵菊花,如‘醉杨妃’、‘千丝连’,我当然也爱看;可是等花一耷拉脑袋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舒坦了。种树则不同,不但开花,还能结果。即使秋来叶落,却不给人以悲秋之感,想象明春又必是枝叶峥嵘。”因此,荀积极于植树管树,并使之成为自己一项饶有兴味的家务劳动。他先后手植了梨、柿、枣、杏、李、山楂、苹果和海棠,共四五十株。打旁杈、喷治虫药、灌水施肥,样样亲自动手。各种劳动工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小厢房中排列有序。荀为种树流下汗水,果实却喜赠他人,这大约是从祖辈农民继承下的优良习惯。荀宅的枣子质细味甜,每年收获下来,总要一筐一篮,分赠给梅兰芳、田汉、老舍、欧阳予倩等。荀宅正院有柿树数株,结下果实从来不摘,红彤彤地背衬着晴空,煞是好看。每值“三九”严寒来客,荀只要竖起一个指头,家人立即会意,援梯用竹竿“梆”下一枚铁砣儿般的冻柿子。先用凉水“拔”上片时,再洗净拭干,置于青瓷碗碟之中,然后请客人用小铜勺就着冰碴儿舀这“一兜蜜”。
荀慧生
荀虽嗜树,却非一概弃花。荀宅少的是娇花嫩蕊,却遍植一种无多索取却多赠予的花儿——玉簪,老北京称之为“玉簪棒儿”。其花喜阴,无论南房前还是树荫下,随手植上一株,便能健健旺旺长起来,入秋后也无须移入暖房,它就在露天地里抗严寒御冰雪。待到来年春回大地,玉簪已非一株,而是一扑笼一大片了。且荀宅之玉簪还有一奇:繁茂无比,高与胸齐。故而无论正院檐下还是花园墙下,玉簪一律密密麻麻。每当开花季节,荀、张午憩之后,常携篮去至前庭后院,采满篮后除留少许置于书房卧室,多数或赠老舍,或馈安娥——田汉之妻,她最喜此。
荀对花、树的态度有别,与其处世的哲理思想不无关系。他欣赏老戏《胭脂虎》中的几句戏词:“饮酒莫觉醉,爱花休上头。为人若知趣,到处总风流。”他以之自警,也常晓谕家人:“爱什么干什么,都得闹明白为什么,还得有节制,否则惹人讨厌不说,还会招惹是非,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