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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曲痛失巨擘!人民政协报记者回望四次拜访经历……

2021-11-13

■编者按:

10月19日,著名戏曲理论家、剧作家、诗人,我国戏剧戏曲学学科创建者和奠基人之一,104岁的郭汉城故去。汉城老的离世,是中国戏剧界的巨大损失。在汉城老离世前的10年间,记者曾有幸多次拜访并撰文发表在人民政协报上。借此回望四次拜访经历,记录汉城老为学为人,以冀管窥这位中国戏曲领域的巨擘如何在漫长的百岁人生里,为学界留下了难以企及的学术成果和丰厚珍贵的精神财富。

中国戏曲,痛失巨擘

▲郭汉城

10月19日一早,惊闻104岁的汉城老驾鹤西去,闻此噩耗,悲痛难抑。

这位出生于1917年,经历过革命战火考验和新中国洗礼的中国戏曲界的巨擘,离开了我们。那一日,我的朋友圈里纷纷悼念。有一句悼词,大家转发得最多——中国戏曲,痛失巨擘。

如梅兰芳纪念馆馆长、著名戏曲理论家刘祯先生,于汉城老去世当日在朋友圈上写下的一段话:他的离去,不知对戏曲理论界有着怎样的意味……

汉城老是现代中国戏曲理论科学化体系的创建者之一,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从事戏曲理论研究学者队伍中的领军人物。汉城老与张庚先生共同编著的《中国戏曲通史》和《中国戏曲通论》,被戏曲学界称为“一史一论”,建构了中国戏曲历史和中国戏曲理论研究的基本框架。可以说,新中国成立后培养的戏曲理论界人才,无不受到这“一史一论”的滋养。众多的戏曲表演艺术人才,也都曾受惠于他。为此,大家习惯亲切地称呼他为汉城老。

汉城老将他漫长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戏曲研究上。2020年,103岁的他还在《人民日报》发表自述文章《用一生体会戏曲之美》,他动情地写道:“中国戏曲是中国人民的伟大创造,它不只是艺术问题,还关系国家文化前途、关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戏曲,老百姓即使一个字都不识也能看懂。为什么?因为戏曲有高度的人民性,有高度的民族性和独特性。”

汉城老的故去,让我不禁忆起从2012年开始,我这个刚刚到人民政协报社工作不久,才20多岁的小记者,曾有幸4次去他家中采访、拜访的经历,汉城老热忱接待我的场景,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一篇采访,三次拜访

2012年,当时刚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系毕业的我,在提到汉城老时,要称呼他一句师爷爷。汉城老是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国艺术研究院建院不久后的副院长兼戏曲研究所所长。彼时,以张庚、郭汉城等老一代学人为领军人物的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这一学术群体,形成了学界颇有影响的“前海学派”。这一学术群体在我国戏曲研究工作中居于重要地位,其学术观点产生了重要影响。近半个世纪之后,我才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系学习。若非因工作关系,我岂敢轻易造访当时已近期颐之年的汉城老。

汉城老一生戏曲著作等身,同时他也是一位学者型的诗人,古体诗的创作,几乎贯穿于他的百岁人生里。他曾著有《淡渍集》《淡渍堂诗钞》《淡渍诗词钞》等多部诗词集。这部分经历,现在较少有被提及。因此这次采访我们便想另辟蹊径,请老人谈谈他的诗词创作。

那是2012年2月初,迄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冷极了。我乘坐了将近两小时的车,颇费周折地来到位于北京南三环外一个叫作草桥欣园的普通小区里。地点偏僻,小区又有些冷清,我在小区中绕了很久,已感到又冷又累,才终于找到了汉城老的家。门一打开,看到老人已在热情等候,那一刻,路上的冷与累顿时烟消云散。进屋后,我第一时间观察了汉城老的家,大概至少三代人同住。汉城老的书房有些逼仄,老人又有眼疾,他转身为我寻书时,颇费些功夫。

而我知道,在此前一年,汉城老获得了首届中华艺文奖,100万元人民币的巨额奖金,他没有为自己或子孙动用一分一厘,而是长年偏居一隅,甘于素朴。奖金悉数捐赠,用于发展中国戏曲事业。

采访汉城老的过程很是愉悦。虽然汉城老当时已是95岁高龄,但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我尤其敬佩老人的惊人记忆力。从童年时代接受私塾熏陶到经历抗日战争,乃至新中国成立后,将近百年时间里始终坚持创作诗词的经历,他徐徐道来。谈起他听过的和自己创作过的诗词,竟能脱口而出,一字不差。

因汉城老有浙江萧山口音,在遇到我听不明白的字词时,他要从沙发上半是仰躺的姿态,费力起身弯腰向前,左手拿起放大镜,右手拿起钢笔,伏在茶几上一笔一画地将这些字写出来。因眼疾缘故,字便写得大小不一。就这样,我们畅谈了两个多小时之久,老人的兴致依旧很高。一不留神就到了吃饭的点儿,汉城老坚持留我在家中吃顿便饭。我记得,那天中午吃的是煎鸡蛋、烙饼、清淡的炒丝瓜,还有一点荤菜,这点荤菜看得出还是上顿剩下来的,可见老人平时生活的素朴。老人吃得很少,便在饭桌上继续与我攀谈。汉城老家里人告诉我,老人需午休,今天谈得也很累了。我自然万分理解,马上告辞。汉城老却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谈一会儿。就这样,我又“赖”在汉城老的家中,继续我们的访谈……

采访结束,我们约好哪一日来送稿,请汉城老看看有无记录错误之处。汉城老说,他要在家慢慢看,看好后,给我电话,再让我来取。就这样,为了我这个小记者的一次小小采访,汉城老花费了宝贵的时间与我进行三次见面,极认真地对待我那篇在今天看来仍显有些幼稚的文字。

我依然记得,每一次辞别,95岁的汉城老都要把我送到电梯口,目送我离开。对于我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徒孙辈的小年轻儿,汉城老如此呵护,令我备受感动。老一辈学者德高望重、以身示范。

战火硝烟中走向革命

▲坐落在杭州萧山的郭汉城旧居内景

那一次采访中我得知,汉城老在青年时代便参加了革命。1937年抗战爆发,汉城老当时年仅20岁,就离开了山水清丽的家乡浙江萧山,奔赴遥远的陕北去寻找共产党。当时陕北公学的校长是成仿吾,汉城老说,他有慕名前往的意思。1939年,汉城老随联合大学徒步3000里,沿着黄河走了六七个月,从陕甘宁走到了晋察冀边区,那时候叫“小长征”。在快进入晋察冀边区时,司令员罗瑞卿在一个石滩上对大家讲话,话音未落,日本鬼子就追上来了。那天晚上,队伍翻越了一座大山,这一上一下就是100多里地,偏又下起了大雨。就在这个晚上,很多人死在了路上。

战争中,目睹日本侵略者的残忍杀戮,历经抗战环境的艰苦卓绝,汉城老说,没有理想的鼓舞,他无法坚持下去。那一段时间,他虽没有写古体诗,但在日后的诗词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段时期的影响。

那时汉城老的理想就只有两个:一是抗日战争的胜利;一是胜利以后要搞社会主义。有了这个理想,苦就不以为苦了。

“文革”时,没有条件搞创作,汉城老就在心中打腹稿创作古体诗。他说,这些诗装在脑子里,别人看不见,只有他自己清楚地用脑子记下来。正是通过创作古体诗寄放历史与情绪,帮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他不像我……没有什么成就”

2015年3月22日,忙碌的两会刚刚结束,听闻汉城老又要出书,我立即拨通了他的电话,提出希望再次拜访,98岁的汉城老欣然应允。与第一次见面一样,中午又在汉城老家蹭了顿饭。那天的午饭更简单,只是一碗鸡丝菠菜面。

汉城老说:“前年,你写我的文章我至今还留着。你的文风我很喜欢,朴实、言之有物。文章就要这样写,有什么就写什么,切不可一个概念说来说去,一堆花哨的新词胡乱堆砌。你这篇文章,它读起来有些意思,给人能留下点印象,这就是它的意义。现在很多文章长篇大论、新词一堆,读后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尤其是好多西方的概念啊,有的人自己也没有搞清楚,就去胡乱使用……”看似一番闲谈,实是汉城老对我这个青年人的鼓励,而它更表达了汉城老一种对于踏踏实实做学问、朴朴素素写文章为学为文的看法。

汉城老还告诉我一个与我那次采访相关的好消息,他说:“你写的那篇采访手记,如今有‘结果’了!”我未想到,时隔3年,98岁的汉城老竟然还记得那篇采访的具体内容。

在那篇采访手记中,我曾写到汉城老将自己收藏的好友的字画一一拍成了照片,全部粘在用白色打印纸装订成的本子上,每一张照片下附上汉城老亲手题写的注解。其中包括吴祖光、新凤霞、张君秋、侯少奎等人题写的100来幅诗词字画,如今这本册子已结集出版。汉城老说,“我没想过他们是有名的,无名的,人家既然送给了我,都该纪念!如今他们很多都不在了……”我记得集子中的一页,赫然写着8个字:“天涯芳草,落日故人。”

谈到老朋友们,汉城老总是滔滔不绝,那天便给我讲述了著名美学家王朝闻的几件趣事。例如,有一次看戏,王朝闻“发飙”了——“搞什么?这是艺术吗?”汉城老充满童真又很幽默地对我说:“这个事情我要是不说,别人都不知道。”说完,我们一老一少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汉城老随后又有些惋惜地说:“王朝闻啊,就是这么个人,他专于学问,无心做官。我很羡慕他,我也很能理解他。所以王朝闻的学问成就大!不像我,没有什么成就。”

学界公认,张庚先生与汉城老带领的前海学派对我国戏曲理论体系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汉城老具有开拓性的学术创见、深厚的学养、理论联系实际的学风、淡泊名利提携后进的人品,是有目共睹的。可是我感受得到,老人在讲这番话的时候,也是真诚的。

走前,汉城老要送我一些书,他说一定要再盖一个章。来来回回几次,他去书房找书、取印泥,一切不用人来帮忙,都是自己动手。手捧着两本书,98岁的汉城老能站着看上半天。当我提出合影的要求,汉城老又专门把大棉袄脱了,他说穿着中山装才像样儿。他又想到,要挑一个好看一点的背景。拍完照,他说看看我拍的照片如何,看后,他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

那次拜访,看到已近百岁的汉城老依然在为戏曲研究呕心沥血,当时他正在编撰一套16卷本的前海戏曲研究丛书。他说,你把地址给我,我让工作人员寄给你。写完地址,老人又仔细检查一遍,看到我写了电话号码,才放心了。他补充说:“对,电话号一定要写,要不然快递都发不了。”这位将近百岁的老人头脑之清晰,反应之敏锐,屡屡令我惊讶不已。

7年后,接到102岁汉城老的电话

2019年10月的一天,突然接到了汉城老的电话,缘由还是起于7年前的那篇采访。

▲《郭汉城文集》

电话里,听汉城老的声音,感到他还是那样的热诚真挚、情绪高昂。这次,他要出版10卷本的《郭汉城文集》,其中有政策解读卷、理论探讨卷、剧目评论卷、序文余议卷、剧本创作卷、诗词创作卷、交流集·阅历往来卷、交流集·艺事交流卷、研究集·郭诗研究卷、研究集·郭文研究卷。

嚯,真是一部皇皇巨著!

他跟我说:这次,我不是请你作为记者来报道,而是请你作为嘉宾来参加我的新书座谈会。因为我的文集里收纳了你采访我的那篇《片草零花时代声》。当时距我采访时隔7年,已是102岁的汉城老,在他学术生涯中如此重要的时刻,竟还记得我和那篇小小的文章,心中不免感念这位百岁老人的情深义重。

那天,我到了座谈会现场,放眼望去,嘉宾席上,都是领导和戏曲领域的大专家、大学者,作为学生辈的我岂敢忝列其中。我悄悄找个角落坐了下来,静静聆听大家讲述这位学术泰斗的贡献和心中的崇仰之情。

去年,汉城老与中国戏曲学院老中青少四代师生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表达为繁荣发展戏曲事业继续贡献力量的心声,不久,他们收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回信。

无论取得怎样的成就,在汉城老心中,皆如同他的诗集总离不开的“淡渍”两个字一样。9年前,那次采访,我看着多部诗集问道:为什么都称“淡渍”?汉城老告诉我:“与历史的洪流相比,这几首诗实在太渺小了。”在诗集中,汉城老曾写下这样一段话:“伟大的时代必有伟大的声音,伟大的声音有待于伟大的心灵。这些诗虽然也是时代的产物,但与时代本身相较,则是浮光掠影、片草零花、大时代的一点小浪花而已。”

是以,那篇采访,我名之为——“片草零花时代声”。

来源:《人民政协报》(2021年11月13日5版)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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