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王冕“姬姓子孙”,名家的篆刻作品到底好在哪儿?
王冕算是中国历史文化名人,我们在上小学一年级时,就在课本上学习过他的故事,说他是穷人,是牧童,替人放牛,但却刻苦努力,热衷练习画荷,最终成了远近闻名的画家,中国邮政出过《儒林外史》的特种纪念邮票,第一张就是“王冕画荷”。
(《王冕画荷》及成套的《儒林外史》邮票)
实际上,王冕一生喜爱画梅花,“画荷”很可能是小说家吴敬梓故意改出来的情节,用意大概是寄托他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怀。现代我们能看到的王冕绘画作品,基本上都是《墨梅》,比如:
(北京保利十二周年春拍的王冕《墨梅》局部)
我们学习的方向是篆刻,为什么会提起王冕呢,是因为他是一个重要的划时代标志性人物。元末明初人刘绩在他的《霏雪录》卷上有三则关于篆刻的记录,其中两条是关于王冕的:
初无人,以花药石刻印者,自山农始也。
山农用汉制刻图书,印甚古,江右熊囗巾笥所蓄颇夥,然文皆陋俗,见山农印,大叹服,且曰:“天马一出,万马皆喑”,于是尽弃所有。(黄惇,《中国印论汇编》,荣宝斋出版社,2010,216页)
这里面有一条重要消息,就是:文人们自己动手亲自刻制石章,可能是从王冕开始的,王冕很可能是篆刻第一人。
当然,前面的赵孟頫、吾衍,也有作品,不过,他们是篆印,但不刻印,原因很简单,没有合适的石料,到了王冕,发现了花药石(具体不知道对应现在的哪种石头),总之是文人可以刻得动了,再也不需要假手刻石工匠了。
先介绍一下王冕。
王冕(1287?-1359?)字元章,号煮石山农、饭牛翁、会稽外史,梅花屋主、九里先生、江南古客、江南野人、山阴野人等等,浙江诸暨人,出身农家,幼年丧父,为秦家放牛,每天利用放牛的时间学习绘画,晚上则到寺院坐佛像膝上,于长明灯下读书,“会稽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遂为通儒”,王冕能诗,擅画墨梅,成名后隐居九里山,以卖画为生,结交多僧人,日常和他们谈禅说法,在绘画理论上借用佛法的辨证思维提出“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汝法时,法法何曾法”的绘画理论,画梅以胭脂作梅花骨体,别具风格,亦善写竹石。
(王西京《王冕造像》)
沙孟海认为王冕是第三辈印学家(第一代是米芾,第二代是赵孟頫和吾衍),而文彭、何震两位印学家算是第四辈印学家了(沙孟海,《印学史》,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194页),足见王冕承前启后的作用,王冕之所以在篆刻史上声名不响亮,是因为王冕不像文彭那样是世家子弟(王冕死后一百四十年,文彭才出世),王冕既无弟子,名气也比不了文家,因此,王冕被篆刻后世的文人们轻视也是自然的了,反倒是文彭,成了公认的篆刻鼻祖。
既然王冕这么重要,我们的【读印】系列当然要选一方他的作品了。于是我们就选了这方“姬姓子孙”,如图:
(王冕和他的姬姓子孙)
明明王冕姓“王”,为什么是“姬姓子孙”呢?因为王姓其中有一支源出姬姓,周灵王之子太子晋,因值谏而被废为平民,其子宗敬仍在朝中任司徒之职,时人因其是王族的后代便称为“王家”,这支族人遂以“王”为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的两大王姓望族都源出这一支王氏,王冕以自己身为姬姓子孙而自豪,于是有了这方印。
这方印临习时,至少要注意以下这三点:
1、规矩中见错落,规整中见参差。这是一方汉白文印式四字印,印面用缪篆篆法,但四字并没有严格采用“均分印面”的章法格式,而是四字依照字形繁简设计了占位大小,如图:
(四个字所占的印面空间)
四个字所占空间完全不一样:“姬”字横向超过了垂直中线,“孙”字纵向超过了水平中线,于是“子”字被挤占了右部和下部空间,成了占位最小的一个字。如此,“姓”字保持标准四分之一占位的前提下,既有相对的安稳,又有章法上的参差错落,不致章法的完全呆滞。
当然,这并不适合于所有的四字汉白文印,这是四字白文印的“变格”,不是“常格”,原因是这方印的上下四字左右两侧有相同部件的关联,因此可以这样“变化”,下面一条会说。
2、相同文字部件的变化、呼应。接上面一条,这方印的四个字有特殊性,“姬”和“姓”同处右侧,都有一个“女”部,“子”和“孙”同处左侧都有“子”部,这样相同的文字部件又同处一侧的情况,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呆滞、死板,或者出现两字“碰笔”现象,极难处理,这方印的处理,相当巧妙:
(同形部件的变化与呼应)
“姬”字左移占位,与下面的“姓”字错落开来,虽然同有“女”部,甚至“女”部的篆法也没有变化,但因为“姬”的左部扩张,致使上边的“女”部向左偏,这其实是向印面中轴线靠拢,同样,左部的两个“子”,上部的“子”因为是独字,所以天然比下部的“子”更偏向右侧,这其实也是向印面中轴线靠拢,印面上部左右两字的结合,正好与下部两字互相错开,既保有了变化,又充分利用了同形呼应,形成印面节奏,保证这方印虽参差错落活泼多姿,却又丝毫不显零乱。如果遇到相同的章法难题,可以借鉴。
3、文字之间的咬合、揖让。前面我们说过,文人印与匠人印的最大差异在于“变化”,在于它不是简单的“直”,不是简单的“整齐”,而是借由文人处理出来了很多的“变化”与“趣味”,比如“咬合”、“揖让”。咬合、揖让使得印面更加紧凑、团聚,更有整体性,这很重要,这是篆刻这种“方寸”艺术的特性。
(咬合与揖让)
“姬”与“子”的咬合是直接的粘连,“孙”与“子”的咬合则是“系”部向上拱起,而且恰好拱入“子”右下的空地,咬合紧密,这两处处理,使印面的左右、上下都全部咬合在一起。“姓”的左右咬合也处理得“不动声色”,很巧妙。
明代徐上达《印法参同》曾说:
凡在印内字,便要浑如一家人,共派同流,相亲相助,无方圆之不合,有行列之可观,神到处,但得其元精而已,即擅场者,不能自为主张,知此,而后可以语章法。
窃以为字之相集于一印,即如人之相聚于一堂,居左者须令顾右,居右者须令顾左,居中者须令左右相顾,至于居上者,亦须令俯下,居下者,亦须令仰上,是谓有情。得其情,则生气勃勃;失其情,则徒得委形而已。(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1999,116页)
熟记这两段话,对章法理解很重要。创作印稿时,多思考这两段话。将这些理论用得最精巧的是吴昌硕,大家可以多观察他的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