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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侧影|烟、酒、茶,人生三趣,陆文夫全有了

2021-11-26

编者按

“名家侧影”栏目由《时代文学》1997年推出,先后由何镇邦、白烨、贺绍俊等人主持,每期选一位名家,并请几位同好、老友从不同角度畅聊其人其文,让读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作家在作品后面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二十余年来,100多位当代中国作家,500多位栏目作者,在这个可以从容成长一代人的时间里,以各自不同的姿态与读者相见,并在文学史上留下璀璨星光。

有鉴于此,经《时代文学》授权,中国作家网重新推出“名家侧影”系列,精选其中文章,一起听文坛上的老老少少聊文人,话文事。

陆文夫

陆文夫是广大读者所熟悉所喜爱的作家。他的作品不是满汉全席中的大菜,而是植根于吴文化的精致的苏州风味菜,它们历久弥新,魅力永存。陆文夫的为人正如其文,既具有平常心、平常情,又具有高雅的生活情趣和审美追求。我们请来在北京和苏州的了解陆文夫的几位朋友,一起聊聊陆文夫,从他的烟、茶、酒聊到他的家庭,从他的美食聊到他的作品,想来,这对加深了解陆文夫及其作品是有所帮助的。

文夫与茶

李国文

烟,酒,茶,人生三趣,文夫全有了。

那一年,到宜兴,时值新茶上市,我们便到茶场去品茗。

时正仲春,茶事已进入盛期,车载着我们,穿过散布在坡间谷地的茶园,只见一片郁郁葱葱,不免有些遗憾,想喝上好的新茶,应该说是来晚了一点儿。

虽然茶场例行的规矩,要沏出新茶招待,但因为当地友人关照过的缘故,对我们破了例,那一盏凝碧,说是该场最上品的茶,饮来果然不错。

于是想起唐代卢仝的诗:“天子欲饮阳羡茶,百花不敢先开花。”看来,言之有理。古阳羡,即今宜兴。此地的茶,自古以来享有盛名。在座的其他同行,喝了也就喝了,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未免糟蹋诸公。但值不值得花费如许价钱,来买这种据称是上品的茶,却不大有把握。值否了不值?几个人都把眼睛瞅着文夫,看他如何说?如何办?

因为,他家住苏州,近一点的,有太湖的碧螺春;远一点的,有西湖的龙井。应该说不会舍近求远,但他呷了几口阳羡茶以后,当时就放下钱,要了三斤新茶。或者还可能多一些,事隔多年,我记不得了,要不然不会留下这个印象。反正,他买了很多,令人侧目。因为茶叶不耐储存,当年是宝,隔年为草。文夫认定可以,于是,别人也就或多或少地买了起来,

从那次阳羡沽茶,我晓得他与我同道,好茶。

然后,转而到一家紫砂厂买茶壶,这是到宜兴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项节目。但壶之高下,有天壤之别,好者,爱不释手,但价码烫手;孬者,粗俗不堪,白给也不要。挑来挑去,各人也就选了一两件差强人意、在造型上说得过去的小手壶,留作纪念。文夫却拎了一具粗拙可爱,古朴敦实的大紫砂壶,就是村旁地头,豆棚瓜架常见的农家用物,而怡然自得。

有人喝茶,十分注重茶外的情调,所谓功夫在诗外是也。我属于现实主义者,容易直奔主题,只是看重茶的色香味,兼及水,兼及器皿,其他繁文缛节,雅则雅矣,但我本不雅,何必装雅,所以,就一概略去。因此,日本人来表演茶道,我敬佩,从不热衷。

看文夫这只茶壶,我也很欣欣然,至少在饮茶的方式上,我晓得他与我观念趋同。

那年在宜兴,我记得,他抽烟,吃酒,饮茶,都来得的。近两年,他到北京,我发现,他烟压根儿不抽了,酒喝得很少了,只有饮茶如故。

我问他:如何?

他答曰:不行!

一个人,该有的,都曾经有过,当然是幸福;或者,有过,后来又放弃了,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压根儿就付之阙如,又怎么样呢?那也未必不是幸福。不仅仅是烟酒茶,一切一切的物质,和一切一切能起到物质作用的精神,都可以算在内。有或没有,得或不得,想开了,求一个自然,然后得大自在,最好。

无妨说,自然而然而自在,这就是我认识的陆文夫。

他原来,烟曾经抽得凶,甚至电脑照打,酒曾经吃得凶,而且醉态可掬。不过,现在,烟和酒,从他个人的生活场景中,渐渐淡出。守自己的方针,写自己的东西,一台电脑一杯茶,听门前流水,看窗外浮云。诚如王蒙所言,写是一种快乐,不写也是一种快乐,自在而自由,何乐不为?

到了我们这样年纪的一群人,只剩下茶,是最后一个知己。

好多人终于把烟戒了,把酒戒了,从来没听说谁戒茶的。看来,能够全程陪同到底的乐趣,数来数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后的朋友,是由于它不近不远,不浓不淡,不即不离,不亲不疏。如果人之于人,也是这样的话,那友情说不定倒更长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说,茶者,君子也。文夫,就总保持着这种淡淡的君子风度。

试想一想茶,你对它无动于衷的时候,如此;你对它情有独钟的时候仍如此。色,淡淡的;香,浅浅的;味,涩涩的;不特别亲热,也不格外疏远,感情从不会太过强烈,但余韵却可能延续很长很长。如果懂得了茶的性格,也就了解了文夫一半。

我是这样看的。

记得有一年到苏州,文夫照例陪我去看那些他认为值得我看的地方。我这个人是属于那种点到为止的游客,没有什么太振作的趣味,实在使东道主很败兴的。但我却愿意在走累了的时候,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这才是极惬意的赏心乐事。与其被导游领着,像一群傻羊鱼贯而入,像一群呆鸟静听讲解,像一群托儿所娃娃得到大满足后雀跃而去,这样游法,任凭是瑶琳仙境,也索然无味。我记不得那是苏州的一处什么名胜,他见我懒得拾级而上,便提议在山脚下找个地方喝茶。

找来找去,只有很普通的一个茶摊,坐在摇晃的板凳上,端着大碗,喝着粗茶,也算是小憩一番。但这绝不是喝茶的环境,这边是大排档的锅碗瓢盆,小商贩的放肆叫卖。那边是过往行人的拥挤堵塞,手扶拖拉机的招摇过市,往山上走的善男信女,无不香烛纸马,一脸虔诚;下山来的时髦青年,悉皆勾肩搭背,燕燕莺莺。说实在的,这一切均令我头大,但我很佩服文夫那份平常心,坦然,泰然,怡然地面对这一派市声与尘嚣。

在茶水升腾起来的氤氲里,我发现他似乎更关注天空里那白云苍狗的变幻,这种通脱于物外的悟解,更多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此刻,夕阳西下,晚风徐来,捧着手中的茶,茶虽粗,却有野香。顿时间,我也把眼前的纷扰,混乱,喧嚣,嘈杂的一切,置之脑后,在归林的鸦噪声中,竟生出“天凉好个秋”的快感。

茶这个东西,使人清心,沉静,安详,通悟。如果细细品味这八个字似乎可以把握一点文夫的性格。

所以,我以为,饮茶时的文夫,更像江南秀士一些。

陆文夫二三事

范小青

记得在十多年前,大概是1984年或者1985年,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正在酝酿之中,出版社希望我请一位名家写序,大概我的作品轻,搬一位名家压阵,当可增加许多分量。这要求也正合我意,当然立即想到陆文夫老师,便兴致十足地带着书稿到陆老师门上,规规矩矩称老师,请老师写序。哪知陆老师一口回绝,说,我从来不给人写序,见我尴尬,亦毫不心软,毫不动摇,并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一套,年轻人请名家写序,没有好处。

已经不记得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陆老师家的,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记得陆老师当年是否说过要靠自己的努力之类的话来鼓励过我,也许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陆老师的用意。直到今天,我回过头来想一想,才发现很可能那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起点,陆老师在一个关键时刻,用他独特的方法,帮助了我。

许多年来,陆老师用他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想法影响着我们,指点着我们。我想,当陆老师看到我在这里用了“指点”两个字,肯定会马上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否定说,我从来不指点人。是的,陆老师的指点,亦是十分特殊,你从来看不见他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只是看见他端着酒杯,但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得到了他的指点。这是什么呢,这是一种高境界的武功。从前大家常说一句话,悟性就在你的脚下,陆老师指点了你,但他同时必须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悟性,近朱者赤,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我就忍不住骄傲地以为自己也有了些不算低的武功。

我和陆老师到底算不算靠得比较近呢,这恐怕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还得看看陆老师的态度呢,就像许多年来,我一直自称是陆老师的学生,但是陆老师则始终声称自己没有学生。两个人像玩文字游戏,绕来绕去,看起来都蛮固执,一个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我是;一个想,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没有学生。就这么过来了许多年,但谁也不能否认我从陆老师身上学到许许多多,文学的和文学以外的东西。所以,关于近不近,更主要的是一种心理距离,另一位女作家吕锦花曾写过《远看陆文夫》,觉得不大敢走近了看,只能远远地看,那亦是一种有距离美的美好感觉。但是我看陆老师的时候,从来不远远地看,因为我深知陆老师的为人,可敬可亲可近。

陆老师为人的丰厚内涵,恐怕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评价,能写好的,但有八个字,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世事练达,刚正不阿。

饱经人间沧桑的陆老师,恐怕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看不透看不明白的,他完全可以冷眼看世界,事不关已。但是陆老师不冷,他的一颗正直的心,永远永远是滚烫的,对于歪门邪道,歪风邪气,他会毫不客气当场指出,甚至严厉批评。据我所知,被陆老师批评后真正生了气的人并不多,因为凡是心理健康、头脑清醒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决不会因为陆老师的批评而心存芥蒂,至于那些本来就心理不正常心胸狭窄的人,陆老师从来不怕得罪他们,为人正直,一身浩然正气。

大概在一年多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安得广厦千万间》,是读陆老师的长篇小说《人之窝》后写的。那一阵,陆老师身体不好,他曾告诉我,他写《人之窝》最后几个章节时,整个人是趴在电脑键盘上的,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一只手敲打键盘。我听了,心情沉闷了好半天,只是想到一句话:什么叫用生命写作?所以我在那篇文章中,不无担心地写到:因为身体缘故,陆老师现在基本上不喝酒了,但是陆老师仍然坐在酒席上,笑眯眯地看大家喝酒,同样能看出许多的乐趣来,那又是另一道特别的风景。于是我曾打算要写一篇《陆文夫看酒》的文章,不知是存心不希望我写《陆文夫看酒》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老师的身体好起来了,很快又能喝酒了。在暂停过一段的喝酒生涯重新开始以后,陆老师的酒,喝出更多的滋味来了。我们大家真是欢欣鼓舞,只差没有奔走相告了,每到席上,大家都忍不住兴高采烈。

近一年多来,我常常有机会和陆老师一起上南京开会。在去的路上,常常要停下来吃一顿中饭,这时候,亦是陆老师喝酒兴致最好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回苏州的路上,陆老师把在南京喝剩的半瓶五粮液随身带着,在路边小店,让我陪着一起喝。因为酒不算太多,倒酒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了,怕我多喝了他的酒,其实我犯胃病,根本就不能喝,所以给我倒的一杯酒,半天也没有动。每次他举一举杯子,我也举一举杯子,但是他的酒越喝越少,我的酒却一直是那么多。我开始还怕他不高兴,怪我不陪他喝,后来发现,他不仅根本没有怪我,反而还暗自高兴呢。当我起身出去了一下,再回来,就发现我杯中的酒一下子少了一大半,我笑了一下,陆老师也笑了一下。

最近从法国还来了两位客人,陆老师在法国期间,他们接待过陆老师,他们说了一个关于陆老师在法国喝酒的故事。有一回,他们陪陆老师到某大饭店吃饭,厨师听说来了中国美食家特意拿出一瓶好酒来,但事先并不声明这是什么酒,也许想考考中国的美食家,是不是美酒家罢。陆老师喝着喝着,忍不住大声叫好,最后一定要到里边去找这位厨师表示感谢。厨师激动地说,我在这里工作许多年,第一次碰到一位真正懂酒的知音,大喜之下,干脆把酒送给了陆老师。那可是一瓶十分昂贵的酒呀,我说,陆老师,你可赚大了,陆老师不无得意地笑起来,这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赚到的。

陆老师还是个电脑迷,发烧友,谈起电脑来,头头是道,专用名词术语出口就是,什么零件什么行情,熟透,像煞个电脑专家。他醉心于玩自己的电脑,把电脑从286升到386,又从386升到486,486用了不几天,又改成奔腾586了,什么多媒体,什么光盘,反正什么先进他有什么。在电脑上看影碟,听音乐,最近听说在琢磨着是否再往上升,要升到哪里,他好像也对我说过,但我实在听不懂。我虽然用电脑时间也不算短了,但从头到尾是个电脑盲,所以陆老师常常要琢磨琢磨我的电脑,在他的眼里,我的电脑怎么能算电脑,内存这么小,档次这么低,为什么还不升级?他怎么也不明白我居然还在用DOS系统,终于有一回,把我的电脑带回他家去折腾了一番,还我的时候一点也不心满意足,大概因为我的电脑太落后,他无法操作,无法展示他的电脑水平。

文夫的平常心与平常事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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