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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措:一个人要遇见多少荒芜才算够

2020-04-02

不知去向的老

自我出生,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一百多匹老马聚在坝子里,一百多双老眼齐刷刷地盯着我看,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呀,看得我整个身体里的骨头都在酸痛,仿佛自己也跟着它们老得不行。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场面,我还不知道凹村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匹老掉牙的马。平日里,下地干活、婚丧嫁娶,出现在场面上的马都是些光鲜年轻的马匹,它们各个皮毛油亮,见人高昂着头,让我误以为凹村所有的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马,偶尔在路上遇见它们,我也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心想,人活大半辈子,还能输给一匹下地干活的牲口不成?等我们的高高在上在路上擦肩而过后,走不了几米,我时常会偷偷地回头望那些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马在我背后是否还保持着原有的样子。有好几次,我惊奇地发现,在我回望它们时,它们在我后面的样子竟然一反常态,垂着头走在我身后,跟做错了一百件事情一样沮丧着。还有几次,当我回望它们的高高在上时,有些马也偷偷回头看我。当两个偷看的眼神彼此遇见,我和马都乱了脚下的步子,我们先是躲避对方的眼睛,实在躲不开的,我假装丢了东西回头找,马假装踩着了绊脚石左一脚右一脚地踢。做这些事情要不了多久,过后我们又恢复了原有高高在上的样子,扭着头大踏步向各自要去的方向走。

从我好几次的经验里,我知道一匹马的高高在上大部分时候是做给人看的。人要面子,一匹马长久地和一群要面子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学坏也不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与马之间处成了这样?一匹自家的马和主人之间很多时候都在伪装着自己,这样不能真心相对的日子里,一匹马是怎么想的?俗话说,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何况一匹马要在一辈子里都干这种吃别人嘴软,拿别人手短的事情,它怎么还能在人前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呢?

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好长一段时间。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有关马的事情。一匹马在它的一辈子里,到底是怎样度过的。我们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似乎都有事可做,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凹村一年四季真有那么多事情让一匹马去做吗?

除了马,凹村还有驴和牛。牛干的活马做不了,牛常年耕地,背上的老茧一层一层地掉。牛把地耕完了,空闲下来还要为马和驴分担驮东西的任务。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别看它个子小,劲儿却使不完。凹村的人,也是一辈子的苦命,有些活明明可以分给牛马驴去干,非闲不住要自己去劳苦,背压弯了不说,还得了一身的痨病。

有人和牛驴为马分担了这么多事情,那么一匹马一辈子还有多少事让它操心呢?自从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经常坐在远处观察马的生活。

一群马从早上出去到下午回来,它们脸上的表情是有一种松与紧的变化的。他们出去,有的时候是去干活,有的时候是主人怕马在家待久了发闷,把它们放到山上去散散闷气。马只要能走出门,尾巴都摇晃得厉害,它们的兴奋劲儿从有事没事对天长鸣一声就能看出来,一群马是多么想离开这个家,多想走向远方。

一家的马对天长鸣一声,整个凹村在马圈里的马心慌起来。它们故意在圈里“滴滴答答”地来回走,踩碎几根干细的棍棒,“唰唰唰”地洒下一泡大尿。还不见主人来,它们就用自己的长嘴把一堵石砌的墙弄得“咯吱咯吱”直响。圈如果是黄土做的,它们就用自己的后脚去踢土墙,土墙上的黄土自然经不起马这样的折腾,要不了多久,黄土就“稀里哗啦”往地上掉。

主人听见圈里的响动,也心慌得要命。在床上干坏事情的,马上停下来骂骂咧咧地先去处理马的事情,身后留下另一个热着身子的人在那里等;在地里忙着播种的人,把几个挖好的坑空空地放在那里,让一粒种子迟上一阵子才入到土里;树上摘果子的人,把刚要摘下来就差那么一丁点就可以放进筐里的果子让它在树上再挂一阵子,他们急急地滑下树,去放一匹马;正在锁门准备去放马的主人,听见马在圈里折腾,按到半截的锁扣忘记再按下去,就匆匆赶到马圈里去了。

因为一匹马或者几匹马在圈里折腾,凹村人很多手里的事情刚做到一半就断在了那里。

那天早晨在床上干坏事的两个人,每次再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总是要先问那匹马放出去了没有,这样的次数一多,另外一个人心里生出死结,他觉得那个问他马放没放出去的人,在乎一匹马比在乎他还要多一些,时间久了两个人自然生分了;那些比其他种子迟了一会儿才入土的种子,当收获的季节到来时,你会发现那些迟种下去的种子再等它成为一颗种子时,它始终比其他的种子要干瘪些,一粒种子在用它的一生抱怨那个迟一阵子播种它的人;那个马上就要摘下却没有摘下的果子,被主人在枝头上遗忘了一个冬天,它全身被蚊虫叮咬,被那些贪食的恶鸟啄食,身体里还藏着几片冬天的冰雪,悲伤地落到了这一辈子它都不想落到的地方;还有那把主人锁到一半就离开了的铁锁,等主人再回到家时,家里少了几样东西,那几样看得见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主人担心的是还有一些东西丢了,自己却一生都没有发觉。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多马并不觉得愧疚,我看见它们还在暗地里咧着嘴笑。从外面回到家的马,它们虽然头昂着,眼睛却白天夜里地一直盯着回来的路看。一条凹村的泥巴路在一匹马的归家途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只有一条路和一匹归家的马才最清楚。

当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当一轮浑月从圆到缺,当一棵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当一条小河流经一片草原,当一只鹰飞过山顶,当旱獭对着月光孤独,当一场雪盖住另一场雪,一匹马的眼睛里到处都是悲伤。那深远的悲伤,只有它们独处的时候才流露出来。这种悲伤是我不忍心去打扰的,也是一个观察它们的人捉摸不透的。

直到今天,一百多匹老马站在我眼前时,那宏大的场面突然让我理解了那深远的悲伤。那悲伤是来自骨子里的悲伤,那悲伤是蓄意已久的悲伤,那悲伤是自始至终不想拿出来和别人分享的悲伤,那悲伤是一匹马不知去向地老去的悲伤。

那悲伤多像凹村人渐渐老去的悲伤,看着让人心疼,却什么也做不了。

……

作 者

简 介

雍 措

藏族,四川康定人。作品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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