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凉亭,收纳了文学最私人的日常记忆
我的故乡在闽中一片小平原上,村头有一条通往城镇的土路,是过往行人的必经之道。小时候我就注意到,那土路的交叉处有一座凉亭,总是能招引往来的人进去歇息。这个亭,是用普通的杂木撑起的,顶部形成六角,各自翘起,像一朵开伞的蘑菇。
曾听大人说,凉亭也叫茶亭。每年五月至十月,每天由村里人轮流在亭里免费供应茶水,施舍路人。此等善举,曾被三乡五邻的人称为一种功德。长大后,我才观察到,这亭子结构简单,线条分明,但却别有一番简洁、清新、亲切的模样。更重要的是,这亭子里除几根柱子外,四面通风,人在亭中,可以看到四周的景致,春夏秋冬,色彩幻变。记得村里有个教书的老先生对此评价很高,认为它表现了乡村的一种自由、随和的风韵,谓之“虽由人作,宛若天开”。因此,青年时期就喜欢文学的我,有事没事也经常往亭里跑,摆着学习蒲松龄收集百姓生活素材的模样,常常爱与一些过路人谈天,或听他们的说话;在那些时候,我有时竟能获得灵感,于是立即掏出笔来,在本子上乱写一通。记得有一回,有个陌生人见我这个样子,以为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被记上了,慌得立即抓起斗笠溜之大吉。
尽管如此,故乡的这座凉亭,还是给了我与世间接触的机会,并了解周围一些乡民的生活状态。只不过,每年夏季稻谷收成季节,遇到暴雨突来,亭子就会当做临时小仓库,堆叠着一捆捆从田间挑回来的稻子,黄灿灿、亮闪闪的。为了防止夜间有人前来偷窃,村里有两个复员军人主动站了出来,轮流守夜,不要报酬。为此我写了一篇报道投给报纸,没想到居然给登了出来。这一下,我成了村内外人人知晓的一支“笔杆子”,走到哪里,都有人问:“阿忠,最近又写了什么?”我听了,表面谦虚了一回,心里却乐滋滋的。不料到后来,还有人这么问我,把我问得有点心虚,也有点窝火,便没好气地回答人家:“什么写什么?你懂什么?”原来,那阵子我又给报纸投了许多稿,结果却一篇篇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不过,细想起来,凉亭带给我的愉快日子还是不少。特别是夏收夏种过后的晚上,不管天上有无月亮,村里的后生仔一扒完饭就往亭里跑,多的时候亭中可容下十多人,迟来的,就只好坐在亭外。通常我们都是坐着乘凉、聊天;或分享一些从家里带来的炒豆、炒花生等。疲倦来袭时,就靠着柱子打一个盹。最刺激的似乎都在半夜,月亮偏西了,年纪小的熬不住都回去睡了,亭里就剩下七八个青年哥,于是就小声地谈论起村里还未出嫁的女子,一个个比高矮,比长相,比穿戴,最后还给她们一一排名。然而,荒唐的事情也发生过。有一次半夜,三个狐朋狗友和我一齐起誓保密,然后就各自供认自己喜欢村里的哪一个女子。我那时对恋爱这事只有朦朦胧胧的感觉,等他们三个各自供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后,轮到我坦白,我一慌,只好糊涂又胡乱地报一个名字,没去想这个女子的哥哥就在我们中间,结果我冷不防吃了他一拳头,痛得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幸好其他人还算义气,立即拦住了势态发展,总算用好言好语劝住了。从此,碰到类似的场合,我只好趁早溜走,免得再发生意外。
然而不管如何,凉亭仍是我在乡村生活的一个娱乐场所,也是我逐渐开始独自思考人生与文学的一个去处。碰到雨天,在家呆腻了,我就会揣一本书,撑着伞跑到亭子里坐下细细阅读。我发现,独自一人在亭里读书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你看,四周是田野、屋舍,都被一层淡淡的雨雾遮裹住了,只有悄悄的雨声伴和着自己默默的读书声。更令我兴奋的是在那样的时候还可偷看一些旁的书,读了一阵,往怀里一塞,若无其事地回家吃饭。再说,一个人在亭子里不读书时,脑子可以展开无限的联想。我隐约还能记得,那种联想总是美好的,但又是缥缈的,甚至是变幻的,好像蒙上了一层具有魔法的轻纱。有时我在亭子里背诵古诗,背的最多的当然是唐诗,但也有陶渊明的,不知为何,他的那首《结庐在人境》总是令我迷恋不已。有一次当我念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时,我仿佛从远处的山垭看到了陶公隐约的身影。
然而,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夜晚,凉亭被一次特大的台风掀去一半顶盖,看着叫人心有余悸又极不舒服。据说有人曾多次提议修复凉亭,奈当时村里的种田人几乎都填不饱肚子,修复亭子的事便不了了之,而去凉亭的人自然也就愈来愈少了。终于有一天,亭子在一场暴风雨中倒塌了,过往的行人,路过时望着那堆残柱衰草,都不禁悄悄叹了一声。
如今凉亭早已不复存在了,替代它的是一座城郊的房地产开发商的办公小楼。这些年我数次返乡,每次都忍不住来到凉亭旧址附近徘徊。只见那里小车进出,过往的人似乎愈来愈多了,只是大约很少有人还会想起这里曾经有一座六角型的凉亭;而且,经过这里的人,脚步也比以往显得更为匆忙。因无暇停留,也就无法回想什么,有关这座凉亭的一切往事,也许从此就只能存在心里了。
稿件责编:何晶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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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腾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