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夜书怀】杜甫:本想靠职场吃饭,可偏偏靠的是才华
《旅夜书怀》
杜甫
细草微风岸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
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
「一」
这首诗开头就给人一种孤独的感受,孤独里头又带着点安静与骚动,但同样都是很细微的,仿佛一阵风,轻轻扬起,继而消散无踪。
这当然是因为诗里所营造出来的背景:尖瘦的草叶,吹着软风的水岸,高耸的桅杆,一艘漂泊无依的小船。
前一句的「细」草与「微」风,让人觉得其中有什么秘密与心事,又必须隐忍。
后一句的「危」樯与「独」夜,则给人一种地处险境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坚持,最后都得不到认同,而显得摇摇欲坠。
「二」
然而不应忽略,这种感觉也来自某种语气、某种言说时的口吻,是「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所有字词构成都在限制着我们的嘴型与发声,一连串的唇齿音,加上不断遭受阻碍的闷浊音符。
开头的两句诗,谁都无法大声放送,只能以一种轻声细语的、乃至琐琐碎碎絮絮叨叨的方式泄漏出来。
「三」
然而突如其来的,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如此让人料想不到,这首诗急转入了另一片天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一样是眼前这片自然、一样是身后这个夜晚,但是镜头一下子被拉得极远极高,从一个特写镜头,突然切换为特长镜头,我们一下子晕眩了,因为这种巨大的、强烈的、迅疾的对比,没有任何减压过程, 让读者发出了嗡嗡的耳鸣。
「四」
惊心动魄。真正是惊心动魄,我们正处于一种彷徨、疑虑、思索、寻觅的境地,猛地抬头,竟是一个天启式的意象,以一种压倒性的、权威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眼前。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充满了宗教意味,让人兴奋狂喜、泪流满面。
「五」
然而无论小大、无论是美或者崇高,其实前面四句写的是一样的心情,即使三、四句如此地辽阔遥远, 仍然是一个寂寞的人在面对着这片不言不语的天地。
不言、也不语,无论你是快乐开朗、或者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这片天地都只是静静地存在那里, 只是展现了一幅又一幅的景象,或者美丽精巧、或者雄浑高远,但,这一切都只是存在着,不言亦不语。
「六」
比起开头一、二句那种安静的气氛,也许作者真正的心情更接近「沉默」吧。杜甫写这首诗时已经五十四岁了,再过五年便病逝船上,享年五十九岁。
他的晚年辗转漂泊于湖北、湖南一带,过着无根浮萍般的惨淡生活。
当他来到人生的末程,而回过头来,看着逝去的大半岁月,他在想些什么呢?他的心情如何呢?想必他是不快乐的, 但他是埋怨的吗?他是愤慨的吗?他是悲痛的吗?也未必。
也许他的心情最接近「沉默」,一种「不言不语」的状态,生命只是静静地存在着, 发生了、历经了、完成了,如此而己。
快乐的拥抱或者愤怒的拒绝,最后都变成了平静的接受,接受生命丰满的馈赠、也接受生命无情的夺取。
「七」
因此前面四句营造出来的,绝不只是安静的背景气氛而已,这里头有更加浓重的、丰富的、无声胜有声的人生滋味。
我们发现很特别的一点是,开头四句里都没有「人」,连人的心情也没有, 当然只要是诗、是文学,都有人的心情,然而这里作者并不把自己主观的情绪表露出来,他只是陈列了一个又一个景象,让它们彼此平行又相互交织,而在这个空间里、时间里,「人」不见了,也没有特别的心情,一切是那么的淡然、空荡。
人消失了,他变成了整个天地。
「八」
如此我们才能感到那个「垂」字的力量、那个「涌」字的热情。「星」那么小,然而却给人「垂」的感觉,月亮涌现,大地有河水奔流着。
孤单也能这么壮阔吗?寂寞也能这么壮阔吗?人生来到了绝境,也能这么壮阔吗?生命中自有一股「热情」,或者生命的本质就是这股热情,不论好坏、罔顾利害、 无关是非,源源不绝地冒出来。
一流的诗人经常表现这种生命的热情,杜甫当然是这种一流的诗人,其实整个唐朝,都涌现着这股生命的热情。
「九」
唐诗的本质就是「壮阔」,壮阔里头流着汨汨的热情。
唐诗里的起首哭是壮阔的 ,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唐诗里的爱情思念是壮阔的,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唐诗里的孤单与萧瑟,也还是一种壮阔,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唐诗里有一种风华、有一种气度、有一种潇洒与自由,这点与宋词非常不同,宋词总是小桥庭院,唐诗总是大江大海。
「十」
因此三、四句真正是唐诗的精神与气象。
这是杜甫真正伟大的地方。开始时我们还犹疑着、困惑着,然而三、四句一出现,突如其来打开了这个「壮阔的世界」, 我们就遇见了唐朝,遇见了最好的句子、最好的诗。
「十一」
这种快速的转换特别值得重视。
杜甫就是个能够快速而自由转换风格的诗人,他可以化身为不同的角色,而在不同的语气与技巧之间, 快速做出变换。在这首诗的一、二与三、四句之间,我们便察觉了这种快速的景象转换。
而更精彩的还在第五、六句,杜甫在一连串的精致对偶与意象并置之后,突如其来的,插入了几近于散文的句子,「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这次他是在不同的语言风格、文章惯例之间,做出了快速而突出的转换。
「十二」
如果一、二句到三、四句的转换,属于内容.上的变化,则三、四句到五、六句的转换,便属于形式.上的跳跃。
这样的转换更加明显而暴力, 怎么会在诗里插入了散文的句子呢?
而且是在前半部分如此工整精丽的布置之后,突来一个问句、一句口语,这种转换打破了语言风格与文类规范,它制造了一种断裂,然而又结合得平易自然。
这是杜甫独有的绝招,比如「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不见李生九,佯狂真可哀」等等,皆是以散文句法入诗的例子,而且在散句与韵语之间,竟达至完全融合的地步。
「十三」
这两句的内容也值得注意,作者再次提出了一个对比:「文学」与「政治」,即使历经魏晋南北朝曹丕《典论 论文》之肯定:「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然而历来中国传统文人仍无法摆脱士大夫的身份与志向,往往以政治作为第一认同,文章毕竟是政治的某种手段。
中国在宋明以前从来没有「 专业的文人」,严格说来真正的「文人」等到民初,有了报纸杂志的公共论坛之后,才渐渐形成。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看待自己为一「士大夫」,对政治怀有理想,对人民负有责任,文章终究是次一等的事业、甚或称不上事业,而只能是一种技巧、娱乐。
然而对于作者来说,这样的顺序颠倒了,他的政治事业落空,反而文章名天下。
于是对于杜甫来说、对于此刻阅读这首诗的我们来说,这两句诗都充满了反讽的意味,杜甫在意的与轻忽的恰成颠倒,文章与政治的重要性,终至难分彼此。
「十四」
这种内容上、 涵义上的颠倒、反讽,被以一个反问句、一个散文语法的形式表达的淋漓尽致,融合无间。
关键在于「岂」与「应」的对比,这两句陈述的「内容」都是肯定的:我的名声来自于文章,我的政治生涯因为老病已经结束。
而这两句陈述的「形式」则一反一正,变成了:我的名声「难道」(岂)是因为文章而得到显扬吗?我的政治生涯因为老病「已经」(应)结束了啊。
杜甫的确可以将之更直截了当地写成「名因文章着,官应老病休」的,然而这样的表达便失去了那种经由口气上的顿挫, 所造成的挫败、警扭、挣扎等等感觉了。
「十五」
五、六两句真是精彩,它的对比来自于诗化意象与散文直述两者之间的语言风格转换,也来自于文章与政治两者之间的认同、挣扎,更来自于一正一反的表达方式,将那种在意与轻忽之间不相对称的心情,翻转得更加丰富 、更加具有歧义性 。
「十六」
问句再次出现,散文的语气仍然持续着,然而一种更加激烈同时也非常自然的转换发生了,诗里的「个人」幻化成「鸟」,翻飞过所有的纷扰与街突,消逝于长空之中。
「个人」又回到了「自然」之中、「个人」 又变成了「天地」,且因为「沙鸥」的意象与典故,将我们从五、六两句的儒家情怀、抛入了七、八两句的道家想象,那个受尽折磨的诗圣形象,已变成飞鸟,逸离人世。
「十七」
在结尾处出现梦幻动物,经常是鸟 ,离开人世,乃唐诗常见的程序之一 (另一则是哭湿衣袖), 杜甫只是再次使用了这个传统,然而却造成格外动人的效果。
这当然与他的生平经历、历史形象有关,然而更与五、六两个散文句法所带来的自我怀疑、乃至厌弃心情有关。「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杜甫一生的困惑与挣扎都在这两句诗中了,中国所有文人的困惑与挣扎也都在这两句诗中了。
在一首以宇宙天地为起始、最终又回到自然意象的诗里,五、六两句如此短暂而突然的,出现了一个人的控诉与呐喊,该是多么震撼人心?这两句让我们听见杜甫,一个渺小的生命,原来有着那么多的看不开、放不下、不甘心。
而我们每一个人又不是如此呢?我们都渴望变成鸟,逸离人世。
「十八」
然而别忘了与其紧紧相邻的三、四两句,r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是生命的本质,不言不语的存在,生发、死灭,毫无目的与意义地奔流而去。那是沉默。
三、四两句与五、六两句的并置来得如此惊心动魄,一方面让我们看见了「人」、一方面又让我们忘记了人的身份,而变成了鸟、变成了星星、月亮、大江、细草与微风。
这一切来的如此之快,让人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十九」
这首诗每两句一次变换,内容与风格,人与天地的位置,都不断地裂解又重组。
这是杜甫, 一个伟大的诗人,他的歌哭震撼人心,他的沈默则接近宗教抚慰着我们;一个伟大的艺匠,用他精彩的「文章」,摧毁政治,而赢来了永恒的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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