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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造物观”

2020-10-03

文字 |「誰最中國」

朋友家装修,想选一套简约又现代的中式家具,但是跑遍了市场,要么品质差些,要么价格太高,要么设计古板。最后只得作罢,还是去了宜家。

联想到前段时间在外网爆红的阿木爷爷,他用榫卯技艺为自己的小孙子做了各种各样的小玩具,让一众外国网友惊叹不已。作为文化输出也在全网引发了热潮。

这似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说到中国过去的造物智慧,我们总是可以有无限自豪;但是要说当代设计,尽管中国已有许多优秀的原创品牌,却仍然感到一种失语。

相比之下,说到德国,我们会想到严谨与品质,如西门子;说起意大利,我们会想到时尚与浪漫,如阿莱西、ARMANI;说到日本,我们会想到精良与简约,如无印良品;说到美国,我们会想到科技与想象,如Apple、迪士尼等……

而中国在国际上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一些简单的符号:武术、太极、青花瓷、旗袍、花木兰、龙和凤……

汽车设计大师乔治·亚罗曾说过,设计的内涵就是文化。中国的文化之树已经足够茂盛,问题是如何将它转化成属于当代的设计语言。

建筑师安藤忠雄说:“拥抱历史,我们需要分析;拥抱未来,我们需要创意。”

在中国古代,我们讲的是造物和开物,是不说设计的。于是便带着一种好奇,一种莫名的期待,想要走进创造了如此繁盛文明的民族的历史深处,去寻找属于中国人的独特的思维方式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造物观?

小时候,最喜欢坐在爷爷的青草背篓里,摇晃着去田间地头。

犹记得每年春天犁过地之后,爷爷总要弯着腰在田垄间巡逻一番,把石头、塑料瓶子之类的一个个捡出来,放到背篓里。

到播种完,爷爷又会把布满皱纹的手搭在额头前仰头看着天,嘴里念叨着:也该下雨了。要是雨迟迟不来,便担忧起来:今年的收成怕不会好咯。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生活便是这样一年年的轮回。爷爷自然是不懂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学道理,却知道顺应天时,尊重土地,才会有好的收成。

爷爷站在土地上的身影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恍惚之间,似乎便与千万年前在黄河岸边耕作的中国先民们重叠在了一起。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华民族意识或者潜意识中的底色:我们与天,与地始终是在一处的,没有你我之分,顺天应地不是什么规矩,只是最本能的反应而已。

有时候又想得深远些,中国古人在面对无比广阔的土地时,是否也曾想过其他关系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在农耕之前,人们曾以狩猎为生,只是这种与自然对抗的手段,并没有带来稳定与幸福。而当人们转过身来,选择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时,一切问题似乎迎刃而解了。

于是,就像面对陌生的爱人一般,人们开始主动地去亲近自然,了解她的脾气与节奏,领悟她的生发化育之道,与她保持同样的起伏与脉动……

“天人合一”,便逐渐地从一种生存的智慧,成为一种世界观,一种创造法,一种审美的取向,一种人生的追求。

也是在这样的文化底色之下,中国人造自己的房子,做自己的衣裳,发明生活的各种器物,有了独一无二的“造物观”。

中国人在造物时所遵循的“道”,亦是“天人合一”。《考工记》中有言,“天有时,地有气, 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其中“天时、地气、材美”是指自然与材料的规律、本性,“工巧”是指人的创造力,只有二者结合才能成就“良”物。

于是乎便有了:一种营造之法,叫做顺势而为;一种造物之道,叫做因循物性;一种向善精神,叫做重己役物;一种生命活力,叫做万物相通;一种审美境界,叫做宛自天成……

行走在江南园林中,常得一种身心的舒畅:山石草木,亭台楼阁,处处营造,处处得宜,步步走来,步步风景。

中国园林营造有两个关键字:一为“因”,一为“借”。

“因”便是因地制宜,不做强求,大地赋予怎样的起伏,便因缘建造什么,适合亭便放亭,适合榭便置榭,适合山石便叠山石。如此,“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借”便是向周围、向天地借景,“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纳无限风景于有限空间,从而与周围环境形成同呼吸的整体。

中国人造房子,造的是一种与天地同频的呼吸,人居于其中,亦是与自然同居。这是中国园林的最迷人之处。

在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有一处叫“明轩”的中式园林。

当时一位美籍华人教授收集了许多明式家具,却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最后决定以网师园中的殿春簃为蓝本,在大都会博物馆中建造了这座1:1的中式园林,取名做“明轩”。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明轩”

“明轩”原型:苏州网师园“殿春簃”

“明轩”被誉为境外造园的经典之作、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永恒展品。建筑学家童寯先生却对此事发出质疑:“园林这般充满生气之活物,能否按照无生命之博物馆珍品,摆放陈设,供人观览?”

在他看来,“采用砖瓦复制园林是一回事,再生复兴,激发生命精神,则全然另一回事。”

在安置明轩的空间里,光亮、温度、湿度都被严格控制,全然失去了苏州园林的生气。人们观赏它的感受,跟走在苏州园林中,必是完全不同的。

古人留给我们最有价值的,是建造之物,更是建造之法。循物,我们可以得到一件没有生命的展览品;循法,我们才能激活建筑的精气神。

庄子讲庖丁解牛,手起刀落,骨肉分离,游刃有余,令人叹为观止。庖丁通晓了牛的身体之道,解牛便超越了技术,而近乎一场酣畅淋漓的艺术表演。

世间万物,莫不有其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木生于土,鹿鸣于野。顺应物性而为,便自得机巧。

《考工记》中说: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曲”指物形,“势”指物性。意为充分了解材料性状,再施以人工,制为器物,并为百姓所用,是百工的职责。

审曲面势,即是对物的审视与尊重。

如小小榫卯,凸出部分为榫,凹进部分为卯,一凸一凹,如一阴一阳,起承转合,环环相扣,不用一颗钉子,却能在空间里延伸而成巨大的建筑体量,在时间里与风雨为舞、与震荡同频,经得起反复推敲。

每次仰头见古建筑的斗拱,总要惊叹一番。其建造之工巧,阵势之庄严,常常让我忘记它是作为功能之用。

木是可亲近的,但柔弱之木,如何支起恢弘瓦檐的巨大重力呢?秘密就在斗拱。因为环环相扣,便可借助层层力量的分摊,将屋檐的压力引到受力的柱子,再到地基。当地震来临之时,亦可借助层层连接,缓冲掉震力,如以柔克刚,将伤害化于无形。

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木生于土,是阴阳相合;木木相扣,亦是阴阳相合。琢磨透了木性时,心中便有了乾坤,不管是造房、造家具、做玩具,皆通一理。木在手中,便已胸有成竹。

尊重天地,尊重物性,故能胜物而不伤。如石大宇先生所领悟的:“中国设计最重要的思维是敬天,是谦虚,是‘让’的精神,榫卯就是‘让’的概念。要连接固定,凿出一个孔才能把榫卡进去。卡进去后,中间留一点点缝,用于热胀冷缩,这就是给人家空间,退一步海阔天空,让就是包容、融合。而西方要把两块木头结合在一起,一定是用一个螺丝钉钻进去,它是穿刺的,让材料受伤,是用强硬的方式把它们结合。”

中国人对天是相敬的,不是征服的。因循物性,胜物不伤,是造物之法,也是一种仁慈的智慧。

椅·刚柔·石大宇

庄子说:物物而不物于物。

孔子说:随心所欲不逾矩。

荀子说:重己役物。

这是中国人与物的相处之道:使用物,但不为物所累,最后与物各得其所,是大逍遥、大自在。

物愈多,愈容易乱花迷人眼。想要占有,想要炫耀,想要标榜财富,而让心受困于物,无法得到自由。为此,服装设计师马可曾发出一句追问:“时尚,到底是人类的毁灭还是救赎?”

她曾在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周上展出作品“奢侈的清贫”。对于主题,她的解读是:“清贫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贫穷,而是通过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的积极作用最终实现的简单朴实的生活,是对物质世界的一种主动的叛离和节制,追求富足的精神世界的行为。”

奢侈的清贫·无用

她认为,时尚不应该利用人性的弱点谋取利益,而应该对于人性中的高尚、无私、正直、诚实、宽容、节制、节俭等起到引领的作用,“时尚需要懂得节制,而不是贪得无厌”。

如果说创造是一种力量,那这种力量是需要有方向的。只有放掉对物欲的追逐,设计师才有可能实现对人的关怀。如马可所说:我深信最伟大最高尚的创作动机应该是出于“关心人”,对“人”的终极关怀——关心人的情感,关心人的精神世界。这种关心包含了爱,但比爱更为广阔,更无条件。

当地球上的工业制造物堆积如山时,当一波又一波的时尚引导人们过一种用过即弃的生活时,当巨大的资源浪费与环境污染被人无视时,“重己役物”或许便是未来的解决之道。它是一种克制的、以人为本的造物态度,亦是一种造物的“善意”。

历史学家钱穆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因为“天人合一”决定了中国人在面对世界时,始终是与天道、自然一体的,这是中国文明能够屡仆屡起的动因所在;也是我们走向未来的坚实基础。

中国人应该有自己的设计观,但是这个设计观是什么,我们没办法定义,只能一步步抵达。而最终中国设计话语权的形成,其答案不在别处,就在中国文化的源流当中。我们回首过去,不是为了复古,而是为了更好地拥抱未来。

只是文化的拿来主义是容易的,转译却是艰难的。如海丰老师所说,如何将中国文化的苍老转化成如今的风华正茂?一切还任重道远。

还好,我们已经在路上。已经有很多优秀的个人、设计师、品牌在思考着、探索着,并且有了可喜的成果。他们就像是中国大地上的星星之火,酝酿着自己的能量,终有一天会连成一气,成燎原之势。

到那时,我们便可以自信地说:这,就是中国。关于中国造物与设计,你有什么思考呢?欢迎与我们分享。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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