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揭示,真正能够“永生”的唯有文字
∞《小说的越界》,2020
刘剑梅评论集
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博尔赫斯的梦·五
当然也只有在梦中,作家才有虚构时间的能力,打破直线式的进步的时间观。
在他的小说《秘密的奇迹》里,赫拉迪克是一位剧作家,被当局逮捕后,他向上帝祈求再给他一年的时间完成他手头的剧本《仇敌》。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晚,他梦见他去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找上帝,管理员告诉他上帝在图书馆四十万册藏书中的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他随手翻翻一本地图册,一个无处不在的声音告诉他,“你要求的工作时间已经批准”,这时他猛然醒来。第二天行刑的时候,士兵们突然一动不动,时间突然停滞了,他果然获得了一年的时间把剧本写完。在写完剧本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子弹突然飞来,这一次他真的被枪决了。
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赫拉迪克做了好几次梦,通过梦,他把瞬间延长成整整一年,并用这一年的时间在死亡之前完成剧作。其实,上帝就是作家自己,他用虚构幻想的魔法来改变现实的时间,在自己的文字里把瞬间变成永恒。当然这被上帝批准的被延长一年的时间,也可以阐释为相对于“客观时间”而言的“主观时间”,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或许多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中都充满了作家和艺术家们虚构的“主观时间”。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曾经谈到故事时间的寓意性,即故事时间不能跟现实时间等量齐观。他谈到《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时,他认为一个套一个,就是故事的时间不断扩张,这种在作品内部延长时间是为了躲避,躲避什么呢?当然是躲避死亡与终结。他也谈到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时间观,谈到其中的多样化的多枝杈的时间的观点,仿佛任何现在都分成了两个未来,形成了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相互分离、相互交叉又相互平行的不断扩大的时间网”,使得无限个宇宙可以同时存在。的确,博尔赫斯通过多变的梦,成功地实现向无限和永恒的时空的过渡。
虽然博尔赫斯看到作家有虚构时间、虚构永恒、超越瞬间的能力,他也探讨了关于有限的人生更加珍贵,还是永恒的人生更加令人羡慕的问题。
在他的小说《永生》里,那个“永生者之城”充满了神秘性,其实那位跨越了几个世纪的穴居人就是荷马,而叙述者“我”似乎在某一段时间也曾是荷马。作为读者,我们在几个世纪的梦幻般的传奇旅行中跟随着博尔赫斯一起思考着永生的问题。博尔赫斯认为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的世界观的影响,所以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他们对别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对自己的命运也漠不关心。相对而言,有限的时间赋予人们“死亡”,“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懂得珍惜转瞬即逝的生命。有限与无限似乎是一个悖论,人们因为有限的人生而向往永生,而永生的人却变成了“穴居人”,生老病死和进步的时间观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博尔赫斯揭示,真正能够“永生”的唯有文字,荷马就象征着所有载入文学史里的作家,也象征着永生的文学——文字和词语,它们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
博尔赫斯认为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的世界观的影响,所以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他们对别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对自己的命运也漠不关心。相对而言,有限的时间赋予人们“死亡”,“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懂得珍惜转瞬即逝的生命。
——刘剑梅
—Reading and Rereading—
天喜文化
题图:博尔赫斯
By Eddie Kelly
Via irishtim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