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留根特的自然与上帝
爱留根特的自然与上帝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赵广明
摘要:作为中世纪早期最重要的哲学家和宗教思想家之一, 爱留根纳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不仅在希腊哲学和《圣经》之间进行了卓越的思考和会通, 而且在晚期希腊新柏拉图主义和希腊基督教思想向罗马和西方的传播中发挥了主要作用, 这对中世纪基督教思想意义重大。他独特的自然观, 他借助自然对上帝的深入思考和体验, 他的基督论, 得到当代思想的积极认同和回应。
关键词:爱留根纳; 自然; 上帝; 神学;
爱留根纳是西方世界在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之间最重要的哲学家, 甚至被认为是人类最伟大的形而上学家之一 (1) 。他以希腊语Periphyseon命名他的主要著作, 该词意思是“关于自然”, 所附拉丁文书名为De Diuisione Naturae, 即《自然的区分》 (2) 。爱留根纳是通过自然概念开始并完成他的神学探究的。
《自然的区分》共5卷, 全是师徒之间漫长的谈话录。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师:我常常苦思冥想, 细察一切事物首要的、最高的 (summus) 区分。根据能否被心灵所把握 (3) , 一切事物可区分为存在的 (esse) 和不存在的 (non esse) 。希腊人把这一切总称为Phusis, 拉丁语为Natura。你认为合适么?
徒:是的, 我赞同。当我理性思考时, 发现确实如此。
师:自然是一个总的名称, 是一切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东西的总称。
徒:没错。不能被划入这个名下的, 我们根本无法思想。(441A) (4)
爱留根纳被视为新柏拉图主义者, 古希腊哲学是他的思想基础。“自然”在希腊哲学中是重要而普通的概念, 许多人用它作自己著作的名字, 但真正对这一概念进行探讨和思考的是亚里士多德。巴门尼德在其哲学诗篇《论自然》 (1) 中写道:
只有那些研究途径是可以设想的。一条是:它存在, 它不能不存在。这是说服之路, 因为它通向真理 (aletheia) 。另一条是:它不存在, 它必定不存在。我告诉你, 这条路是完全走不通的。因为对于不存在, 你不能认识, 也不可能言说。” (KR344)
巴门尼德在他的自然诗篇中所表达的, 乃是一种新的思想, 并由此奠立起西方形而上学传统, 即关于“存在”的思辨。对于巴门尼德, 存在意谓着“一切”和“整体”, 因为存在“之外”你不可能认识, 也不可能言说。存在, 可以说就是他对“自然”的形而上学把握;但作为存在整体的自然, 并不等于一切存在者的总和或者说一切可以经验的自然。他的“存在”只有心灵的眼睛才能看到只有理智才能分辨。只有通过存在, 或者说在存在中, 才有“真理”。巴门尼德的存在概念明确显示: (1) 拒绝“不存在”, 彻底否定对“无”的思考、言说的可能性。(2) 以人的心灵和理智作为“存在”与否的标准:“因为‘能被思’和‘能存在’是一回事” (KR344) 。(3) “存在”是“一切”, 是“一” (柏拉图《巴门尼德篇》128B) , “一”不包括“不存在”和“无”。
不过, “不包括”恰恰暴露了巴门尼德视为“一”的“存在”的不完满性和非绝对性。他的真正目的, 也许不是为了思考自然本身, 而是为了满足人的心灵和理智对实在性和真理性认知的欲望。“存在”观念可以帮助他更好地认识自然、获得可靠的知识, 但这种知识是以人的心灵和理智, 以思为起点、为核心、为目的的, 而非以自然和存在本身为指归。严格说来, 这是认识论的哲学, 而非“存在论”或“本体论” (ontology) 的形而上学。
柏拉图以他的理念论继续并发展着巴门尼德的存在思想, 并对他在“存在”和“思”之间建立的绝对性关系提出质疑。柏拉图开始思考“不存在” (《智者篇》237A) :“‘不存在’ (to me on) ‘存在’ (einai) ”。不过, 柏拉图的“不存在”并非“无”, 而是相对性的“异” (《智者篇》241D) :“从某些方面看, ‘不存在’是存在的;而存在从某种角度讲又‘不存在’”。
爱留根纳既和希腊前辈密切关联, 又充满独创性。在此, 第一位的概念不是“存在”, 而是“自然”。自然是无所不包的大全, 这个大全一分为二, 一是“存在的”, 一是“不存在的”。“存在”在哲学的历程中终于遇到了它真正的伙伴 (对手?) ——“不存在”。“存在”和“不存在”囊括了自然中的一切。这里的“不存在” (non esse) 是柏拉图的“异”呢, 还是真正的“无”, 还是有别的什么含义?巴门尼德老调重弹, 因为我们知道, 他们 (柏拉图应该另论) 的“存在”概念来自于“思”, 而爱留根纳对“自然”进行的首要和最高的划分, 也是以人的心灵为标准和尺度的!那么, 这区分, 这“存在”和“不存在”是人的, 还是自然的?人的心灵和精神只是自然的区分者, 而不是决定者、裁决者, 巴门尼德把超出自己的能力的、自己不能把握的“东西”彻底否定。而且我们看到, 凡是“自然”名下的, 无论“存在的”还是“不存在的”, 都是可以“进入”人的心中的 (441A13) 。换言之, 虽不能把握, 但在视野之中。那“不存在的”, 好象是确实的。确实的“不存在”或“无”是什么意思呢?那能够把“存在”和“不存在”, 把“有”和“无”收容在一起的“一”, 应该是什么样的“一”呢?
如果我们把作为包括了一切之存在和不存在的“自然”作为最高的“种” (genus) 的话, 那它的区分或者“属” (species) 自然应该是“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了。然而爱留根纳却没有这样做。紧接着的对话是:
师:既然我们同意把这个术语作为“种”, 我希望你能提出把它划分为“属”的方法;或者, 如果你愿意, 我可以尝试着划分, 然后由你斧正。
徒:请便。我会洗耳恭听。
师:我认为, 经过四种区别, 自然的区分可以导致四个属。首先是创造但不被创造者, 第二是既被创造又创造者, 第三是被创造但不能创造者, 第四是既不被创造又不创造者。” (441A15)
这就是爱留根纳著名的关于自然的四重划分。他没有涉及自然的首要的和最高的划分, 只是作了四重划分。爱留根纳初步解释了第四重划分, 指出了它的一个基本特征 (442A26) :它被归为不可能, 就其本质而言乃是“不存在” (non esse) 。而在对第一重划分, 明确说明 (442B) 不被创造但创造的上帝, 乃是一切“存在” (esse) 和“不存在” (non esse) 的事物的原因 (Cause) 。
可见, 在自然的四重划分中, 正展开着对自然之最高划分的诠释。不过, 这种展开似乎引起了逻辑上的混乱, 作为目的和终极的上帝是“不存在”、“无”, 而作为原因的上帝却包括了一切的“存在”和“不存在”;而且, 上帝既在自然之中, 又是整个自然的原因。
海德格尔的《论Phusis的本质和概念》说 (1) :
“罗马人用natura一词来翻译希腊文的phusis;natura出于nasi, 后者意为诞生、来源于, 即希腊文的gen-;natura就是:让……从自身中起源。”
从词源学的考察开始, 海德格尔表达了他对希腊思想的认同, 以及对拉丁传统的不满。在他看来, 当phusis被译为natura时, 便是西方思想疏远并自绝于希腊哲学之独特本质的开始。
在拉丁语中, natura具有多重含义 (2) , 可以指事物的物理或心理的属性、力量和固有特征;或者指推动并组织世界的力量;或者表示作为全体的世界自身, 如在西塞罗和塞内卡的一些文本中, natura指示广泛意义的世界。基督教思想把一些新的含义赋予natura, 如神的和人的自然等, 尤其是关于三位一体的争论为natura概念增添了浓厚的形而上学色彩。但总的来看, 中世纪早期缺乏对这一概念系统和深入的分析。其中一个原因被认为与当时得不到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有关。不过波爱修是个例外, 在其神学论文《反对优迪克和聂斯脱利》中 (1) , 他比较集中地考察了natura概念, 用来区别三位一体中的位格, 被认为直接影响了爱留根纳。波爱修以natura开始他的论述 (2) :
自然, 可以单独称谓物体 (corpus) , 可以单独称谓实体 (substantia) , 包括有形的 (corporeus) 和无形的 (incorporeus) 实体, 或者称谓以任何方式被认为存在 (esse) 的一切事物。既然自然可以以三种方式称谓, 显然它须以三种方式定义。如果你选择断定自然为一切事物, 那么如此给出的定义应该能够包括存在 (esse) 的一切。那么应该如此定义:“自然属于那些事物, 因为它们存在 (esse) , 它们可以以某种方式被理智 (intellectus) 所把握。”这一定义包括了对偶性和实体的界定, 因为它们皆可为理智所理解。但我加上“以某种方式” (quoquo modo) , 是因为上帝和物质不可能被理智理解, 因为理智绝非完全和完美, 但通过排除 (privatio) 其它事物的方式, 它们可以以某种方式被理解。我们所以增加“因为它们存在”, 是由于甚至“无” (nihil) 这个词本身也有所指, 尽管那不是natura。因为它确实不表示存在的什么, 而是表示不存在 (non esse) ;但一切自然都存在。
这里包含着: (1) 波爱修用自然概念指示一切存在的事物, 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 (2) 一切存在都可被理智把握, 而理智是不完美的; (3) 上帝和物质以排除其它事物的方式, 即否定的方式可以被理智把握, 因而也属于存在, 也属于自然; (4) “无”是“不存在”, 不能被理智把握, 不是自然, 不属于自然, 不是或不属于物质, 更不是且不属于上帝。
波爱修的表达在中世纪引起了广泛的评论, 并成为12世纪自然之标准定义的一个根源。总的来说, 波爱修的努力使爱留根纳受益非浅, 这包括努力使自然概念成为一个全面性的概念, 能够囊括一切存在的事物, 包括有形与无形的, 尤其是包括上帝。但最大的问题, 是把“无”, 把“不存在”排除在自然之外, 并与上帝绝缘, 没有考虑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关系。这正是波爱修思想的基本特征。他秉承希腊哲学的存在论传统, 立足于“存在” (esse) 概念, 并追随奥古斯丁, 以《出埃及记》3:14的Ego Sum Qui Sum (“我是我所是”) 为本, 把“存在”解释为上帝的最高规定性。波爱修一方面意识到上帝本质上超越了有限的人类理智, 但又没有勇气把它视为无。看来要把“无”和“不存在”归入自然, 并非易事, 而把自然、无和上帝等而视之, 则需要更深入的思想和魄力。
爱留根纳的意义正在于此。他通过自然之首要的、最高的区分, 把能够被心灵所把握和超越心灵之把握的一切存在与不存在被归于“自然”名下。作为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自然, 看到上帝无所不在, 而且毅然担负起了“无”的重任。在爱留根纳的这一突破中, 来自东方的新柏拉图主义和希腊基督教思想的影响发挥了重要作用, 尤其是伪狄奥尼修斯的影响。伪狄奥尼修斯的意义, 主要来自其对否定性表达方式 (Apophasis) 的贡献, 来自其否定神学 (Negative Theology) 。据考证, 出现在《自然的区分》首句的词组“那些存在的和那些不存在的”乃是伪狄奥尼修斯著作中经常出现的用法 (1) 。但在伪狄奥尼修斯直接的文本中, kai panta ouk onta kai onta的含义并不明确, 应该是指造物的全体, 这全体来自超越于它的上帝。显然, 上帝既不在存在之中, 也不能被不存在所包括, 而且“不存在的”明确被划入被创造的全体之中。爱留根纳把它译成et omne non ens et ens, 经常在这个意义上加以使用, 但他的其它用法显示出新的含义。他以两种方式理解“不存在的”:指缺陷和缺乏 (per defectum et privationem) , 或者指因卓越而超越 (per excellentiam) 。后者所以“不存在” (non esse) , 是因为超越了人的理解能力, 这种超越人的理解能力的“不存在”被爱留根纳用来指示上帝。爱留根纳进一步表明, 严格说来, 上帝并非“不存在”, 只是相对于“存在”而言是“不存在”, 这种“不存在”的真正含义是“存在”、“不存在”之上的“超存在”。正是通过对“自然”概念的深入思考, 爱留根纳才得以展示他独特的上帝观念。
爱留根纳向我们充分展示了存在与不存在的辩证法, 不过, 他的思想既未满足于存在, 也不满足于不存在。宗教往往以隐喻的方式 (metaforice, metaphorical, 524D) 进行肯定的 (cataphatic, 458A) 表达, 而哲学, 作为对终极进行思考的方式, 只能以否定的方式 (apophatic, 458A) 来言说, 爱留根纳的辩证法有时说上帝存在 (esse) , 有时说上帝不存在 (non esse) , 然后又说上帝是存在不存在之上的“超存在” (superesse) , 但这实际上没有确定什么, 没有涉及他是什么, 而只是说他不是什么;我们可以把他视为本体论上不同的、更高的存在, 但这是通过否定暗示的, 而非肯定指示的。希腊语前缀hyper-和拉丁语前缀super-仅仅是指示了“完全超越”的方向, 而没有言说什么;爱留根纳越过存在与不存在, 破解有与无, 引向其同出之处, 引向那永远不可接近的黑暗。这种“引向”, 就是爱留根纳的辩证法:让隐秘的种子从存在与不存在的墟土中萌发、开显 (theophania, 449A) ;我们只能在它的开显, 在它的自我显现中倾听希音。爱留根纳以其自身的隐秘与启示、遮蔽与显现的动态的辩证法表达上帝的自然 (2) 。
爱留根纳明确否定了绝对的虚无 (nihil de nihilo) , 否定存在着某种本质、实体、偶性绝对缺乏的虚无 (634B) 。在上帝之外, 不可能另有什么。显然, 从无中创造, 等于从上帝自身创造;上帝就是无, 无乃是上帝的别名 (685A) 。这“无”不是缺乏, 而是卓越。
“从无中创造”的意思, 其实很简单, 不过我们可以分别来理解。(1) 上帝创造时什么都不需要。(2) 上帝的创造是它的自我显现, 这自我显现即从上帝之无到显现 (manifestatio) 之有。(3) 上帝在其本身之蔽与在其显现之去蔽是一回事, 因为在造物与造物主之间乃是“无”, 没有什么隔开它们, 没有鸿沟, 造物和创造不是作为偶性或活动被添加于上帝的本质之上, 而仅仅是上帝 (639A) ;上帝不在宇宙之先, 因为《创世纪》开篇的“起初, 上帝创造天地”的“起初”仅仅是个隐喻, 而非指时间, 这“起初”不仅是对创造而言, 且同样是对上帝而言的, 意味着上帝与造物同在、同样永恒、为一。上帝在宇宙“之先”的隐喻, 仅仅是要表明:上帝乃是创造的原因。而一切由于这原因而引起的、产生的 (qua causatiua) 总是在这原因中 (639C) 。(4) “在神圣的自然之外, 什么也没有” (675C) 。一方面, 这“什么也没有”显示上帝的无限, 另一方面暗示它的完整。无限与完整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概念, 而且很难同一地被理解, 除非被用来言说上帝, 因为完整和无限只有在上帝那里才可能。无限的完整, 体现了“一”的极至, 配称真正的“一”, “唯一”。而作为“无限完整”的“一”的理解, 带出了且需要“什么也没有”这一概念, 这一形而上学的、最高意义上的概念假设, 像“影子”一样的“虚无”, 否则, 上帝的“唯一”难以进入人的理智视野。
依靠这“虚无”概念, 我们才能理解至高的否定的含义 (444B) (1) 。否定是对自然的限定, 这限定不是界限, 而是引导, 把造物从造物自身引向它的“原因”;这“原因”即“起初”。没有“虚无”, 就难以理解这“神圣的起初”。“起初”不是时间上的, 也不是空间上的, 而是存在意义上的, 标示着世界就其“存在”而言的神圣本原。
“起初”是至关重要的, 它意味着一个纯粹的“开始”。因为上帝是绝对超越的“无”, 他无所依凭, 无所需要, 没有偶然的意外, 也没有必然的逼迫, 他仅仅在他本身中, 这本身就是他的意志, 这意志就是他的创造, 这意志就是他的欲望, 他的爱, 就是存在 (518D) , 这一切指谓在他纯粹是一个东西, 一种无法言喻的本质。“面对”那超越的本质, “面对”那不可接近的绝对黑暗的光, 我们需要开始, 我们期待开始, 需要一缕嫩光能够给出我们柔弱的视野。
这样在“开始”的亮光中, 给出的正是自由。因为自由的含义, 首先在于“由……自”而非“由……它” (non aliud, 518D) 。而且这是最纯粹的自由, 因为上帝的创造乃是“通过”“虚无”从自身的“无”中, 从他的纯粹的爱的意志中的“流溢”和“闪现”。这涉及“自由”的第二层含义, 即“由自己决断”, 这需要在与“自然”的区别中来理解。“自然”乃是“自……然”, 即“自己……那样”, 自然而然, 也是无所外依, 是自因, 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 是“凭其自身、从自身而来并且向着它自身”的运动 (2) 。“自然”的另一含义是自我的必然, 即自然必然“那样”, 不能不那样, 那是自然本身的自然的、自发的力量使“然”, 面对这种力量, 很难确定真正的起点和终点。而对于“自由”, 没有必然的力量逼迫它, 从自由的原因所起始的, 不是自然本身的流溢, 甚至也不是从光源开始的照射, 不是类似意义上的直接性, 而是加入了一个位格, 一个制作者, 及其决断;这个制作者就是“由”所暗示出的。这个“由”表明一种间接性, 一种制作者与被制作者的分离。但关键是, 如何制作。“自由”所“由”的, 不是别的 (non aliud) , 而是自身, 因此“自然”的含义被包含在内;同时, 这个所“由”的自身乃是无, 即连所“由”的“自身”甚至都不需要, 仅仅“由者”的决断, 他的意志, 就够了!意志和决断就是开始, 就是一切。绝对的开始, 只能是自由的。是他意欲自然, 而非自然而然。自由所凭靠的仅仅是意志, 意志是其主人、工具、材料, 是其起点、过程和终点。意志从意志开始通过意志创造自身, 这意志就是上帝本身 (518D) 。制作者和被制作者的分离被自由所显示的超自然的合乎自然所消弥;通过自由, 自然获得起始, 回到其自由的“因”, 并把自身理解为是存在于那隐秘之因中的“显现” (theophany) 。
在《物理学》中, 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两种自然 (192b8) , 一种是来自自然且在自然之中存在的“生长物”, 一种是通过其他原因而存在的“制作物”, 前者是自因, 后者是他因。但爱留根纳表明 (631) 只有一种自然, 自然的esse乃是上帝的恩典, 在此, 自然的自因乃是造物主意志的“显现”, 这“显现”乃是上帝的自由的创造。这是爱留根纳着墨最多的自然的四重区分的内涵。
自然的四重区分中, 最重要的术语是“创造”, “创造”概念把整个自然彻底划分:首先, 作为一切事物原因的上帝是创造但不被创造者;第二, 事物的始因 (Primordial Causes) 是既被创造又创造者;第三, 在时空中显现为存在的事物是被创造但不能创造者;第四, 是既不被创造又不创造者。关于“创造”, 爱留根纳很快给出了明确的定义 (455B) , 创造乃是创造者的自我显现 (manifestatio) , 一切事物在这创造的显现中确立, 一切事物由于它且在它之中存在。自我显现的概念, 与另一个重要概念theophania (灵显, 显现, 448D, 449A) 意思相同。作为因的上帝 (what he is) 隐于黑暗之中, 不可能被把握;而作为果的他的自由的theophania (that he is) (487A) 则可以被理解, 而这上帝之果正是上帝之因的显现。据此, 我们可以把自然的四重划分进一步理解为:第一, 能够自我显现, 作为因而非果;第二, 能够自我显现, 作为上帝的果和事物的因;第三, 不能自我显现, 仅仅是果;第四, 不能自我显现, 既非因, 亦非果。
首先, 这四重区分显示出创造的等级和运动过程, 从作为一切存在、不存在原因的造物主, 经过作为万物始因的诸神圣理念, 一直到创造的终端宇宙万物, 这是自上而下的上帝外显的行程, 也是自然区分 (divisio) 的过程, 从上帝之种到万物之属, 最后到造物个体;同时, 这也是自然回归的过程 (analytike, resolution, recollection) , 从造物之多回复到本原之一。下降之区分与上升之回归是同一条路。这种同一性, 打破了自然表面的等级秩序和静态的区别, 使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创造作为上帝自我显现的含义。在这显现中, 行程与过程, 内与外, 种和属, 一和多, 整体和部分等说法都仅仅是隐喻 (523D) 。显现中的因与果的区分, 也是一种隐喻式的表达, 因为在上帝的自我显现中, 因与果具有同等的本体论价值, 很难像新柏拉图主义那样作出实在程度的区分, 它们是一回事而非两回事 (693A、B) , 只能在理智中被区别:
我不明白, 为什么称谓因的, 不能同样称谓因所引起的。(646C)
结果始终存在于原因中 (517A) , 因为一切造物都是对原因的分有 (528B) , 都是上帝的自我显现, 不可能在原因之外存在, 不可能在原因之外获得存在。于是, 爱留根纳断言:
我们不应该把上帝和造物理解成两个彼此不同的东西, 而是相同的一个。造物存在于上帝之中;上帝通过显现自身, 以一种神奇的不可言喻的方式在造物中创造自身, 不可见的使自身可见, 不可理解的使自身可理解, 遮蔽的使自身启示…… (678C)
于是, 我们看到一个这样的自然:自然乃是上帝的自我根源、自我起始、自我显现、自我回复, 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造物主与造物之间的明确的区别、分离和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关于自然的最深刻的形而上学。爱留根纳以这种方式, 表达他对《罗马书》 (1:20) 所启示的真理的理解:
自从造天地以来, 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 虽是眼不能见, 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 叫人无可推委。
《圣经》说:
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全备的赏赐都是从上头来的, 从众光之父那里降下来的;在他并没有改变, 也没有转动的影儿。(《雅各书》1:17)
在创造中, 在自我显现中, 造物主本身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既无增加, 也没减少, 更没分离和变化, 依然故我。爱留根纳强调了这一点。在谈到自然向上帝的回归时, 他说, 自然回到的, 乃是区分由之开始的、本身依然不曾分离的 (inseparabiliter) “一” (526A) 。
爱留根纳的思考不止于此。上帝可以是他的显现, 在他的显现中的他自己, 可以被理解为是他的自我创造, 因为创造即显现;但爱留根纳强调的是“创造”, 上帝的创造是上帝的自我显现, 而没有明确说上帝就是创造。创造乃是上帝的显现 (theophany) , 而非上帝;虽然作为果, 创造被置于与上帝为一的层面来看待。关于上帝, 应该有更多的思考。第四重区分道出的正是这层含义。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把这既不被创造又不创造者视为“终点”, 与作为自然终极原因的上帝简单等同, 没有理会其真实的蕴涵。真正的起点必然是真正的终点, 但这两层含义在第一重区分中已经表达, 而且只能在创造但不被创造者中表达, 因为自然回到的只能是它由之开始的地方, 回到它由之开显的地方, 回到它的因, 那里才是它的“终点”, 而非回到既不被创造又不创造者, 因为不创造者乃是不显现者, 而且不被显现, 不是因, 也不是果。对于我们的理智, 这是一个绝对的沉默者;对于自然, 这是一个完全的超越者, 羚羊挂角, 无迹可寻。作为四重划分中唯一让人困惑的划分 (442A26) , 它被归为不可能, 就其本质而言乃是“不存在” (non esse) 。这是绝对的无。但它表达的不是另一个上帝, 而是上帝本身。
在永远沉默的上帝和一个创造的上帝之间的张力, 需要一个中介来缓解, 而且正是这个中介使这种张力保持为上帝自身中的, 而非外在的。这个中介就是基督。这层含义体现在第二重区分中。
作为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东西的始因 (Primordial Causes) , 既是被上帝创造的, 又是万物的直接创造者:
始因, 乃是希腊人称为理念 (ideal) 的东西, 即永恒的种、形式或不变的理性, 这个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按照它们, 并在它们之中被造成和统治;因此, 它们被希腊的哲人们恰当地称为‘本原’ (prototypa) , 即圣父在圣子中制造并通过圣灵被分配、添加给其结果 (effectus) 的‘原型’ (principalia exempla) 。(615D)
直接产生出造物之果的原因和原型, 是被希腊哲人称为“本原”的东西, 是“逻各斯” (Logos) , 通过这本原, 上帝那永恒的沉默的黑暗发出了第一缕曙光, 这光给出了天地, 同时给出了人关于有和无, 好与不好的观念, 因为光是好的, 上帝创造的一切是好的。上帝说, 要有光。这光所蕴涵的, 正是“显现” (theophany) , “光”的本意就是“显现”。世界在光中显现, 在本原中显现, 光就是本原。这本原、原型本身, 是那不可显现者的显现, 最初、最高的显现, 自由的显现;同时, 它又显现为世界, 只有光才能给出世界 (的存在) 。《创世纪》开篇的“上帝说:‘要有光’”的内在含义是:“上帝言说, 于是有了光”。“要有光”是《圣经》中上帝的第一句话, 是上帝之言的开始, 这“言” (Word) 就是“光”。“言”意味着上帝打破他的沉默, 开始他的创造, 显现他的善与爱, 他的自由。创造、显现的奥义只有通过“言说”才能被觉悟。当你说出你心头真诚的、无限的爱意的时候, 你的爱已经被倾听, 这爱已经离开你的情怀, 存在于它的效果之中了;但同时, 你心中的“爱意”并未减少、分离、消失, 它依然完好如初, 然而, 它明明已经被你的所爱完整地倾听并完好地接纳了!这给我们带来的, 不是困惑, 而是觉悟:“言”、“道”, 带来的不是分离, 而是结合。Word把言者和所言结合为一。《新约》 (《约翰福音》1:1、2、3、4) 把这更明确地“道出”:
太初有道, 道与上帝同在, 道就是上帝。这道太初与上帝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 (1) ;凡被造的, 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 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作为上帝之“言”、之“道”, 基督不仅是存在的起点, 而且是生命的起点;不仅是存在与生命的开始, 而且是存在与生命的全部。一切存在和生命的起点、行程和归宿都在其中。《自然的区分》所言说的“自然”, 在基督中获得它的全部蕴涵。
注释
1 (1) Henry Bett, Johannes Scotus Erigena:A Study in Mediaeval Philosophy.1964, p18.
2 (2) 该书分别于1050、1059、1219和1225遭到教会谴责, 1681年在牛津第一次印刷, 3年后被列入教廷禁书目录。受到谴责的原因, 主要是该书的泛神论倾向。
3 (3) Sheldon-Williams把animo percipi译为graspedby the mind, 旨在强调包括感觉和理智在内的心灵的整个理解能力。虽然爱留根纳没有对此明确说明, 但总的看, 这种强调是合适的。
4 (4) 1-3卷据Sheldon-Williams, I-P编辑和翻译的Periphyseon, 都柏林, 英语-拉丁语对照, 1968, 1972, 1981。由EdouardJeauneau续编的第4-5卷中的第4卷于1995年出版, 未得;第5卷的编译尚未完成。这从侧面显示了定本的困难。另外参看M.Uhlfelder和J.Potter的同名英文节译本, 1976。引文据拉丁原文略有改动。
5 (1) 据说到公元6世纪时, 这些诗篇还在流传。
6 (1) 海德格尔:《路标》, 275页, 商务印书馆, 2000年。
7 (2) D.O’Meara, The Structure of Being and Search for the Good:Essays on Ancient and Early Medieval Platonism.1998, p128.
8 (1) Contra Eutychen et Nestorium, 见洛布本Boethius, 1978, 第72页。
9 (2) 同上书, 第76-79页。
10 (1) D.O’Meara, The Structure of Being and Search for the Good:Essays on Ancient and Early Medieval Platonism.1998, p131.
11 (2) 参看Dermot Moran, The philosophy of John Scottus Eriugena, 1989, 244页。
12 (1) “对低一级的一个肯定就是对高一级的一个否定, 同样, 对低一级的一个否定乃是对高一级的一个肯定…… (反之亦然) ……这 (向上) 止于最高的否定;因为它的否定确认了没有更高造物的存在……” (444a25)
13 (2) 海德格尔:《论Phusis的本质和概念》, 见《路标》第314页, 商务印书馆。
14 (1) 该句直译为:万物通过他获得存在。